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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坟(三)张老大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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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永大 发表于 2015-2-25 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吴永大 于 2015-2-25 07:28 编辑



                                           新坟(三)
                                                              张老大一家子               张冠立


       青年点的三间草房坐落在村子的当腰,两边被邻居家长长的障子夹着,门前一片空地,往前看视线很好。坐在屋子里能看到出村往南走的一条便道,越过村前的小河沟,爬上南山的缓坡,又向东转南逼近南山的沟口。沟里有我们四队的地。再往南我们从来没走过。窗口里看到的这一切似乎千年不变,除了那边有活儿时才能看到车迹人踪,否则永远是静悄悄的。只有近处一条东西贯通,横在家家障子外面的那条路才有吸引力。路上每日活动着村子里的百十来口人。晨曦乍现,荷锄的社员在路上现身,急急地去上工。日上两杆,斜挎书包的小孩儿连蹦带跳地沿路去上学。打发走大人孩子的妇女从自家的柴门出来,经由这条路进邻家的柴门,或麻烦求借,或串门唠嗑。偶尔好天时,也会有几位老人站在道旁,聚在谁家的篱笆前随便说一会儿话。人们无论去哪个方向,都要经过青年点的门前,被我们看个仔细。扑入我们眼帘最频繁、最独特的身影就是张老大的样子了。
       张老大住在屯子的最东头。可他要到最西边的生产队去喂牲口,一天不知要跑多少趟。他走路的样子,我至今仍能清晰记起。他走路并不慢,显得很急促,那是他心里有事,可身下的两腿却不给他做主,迈出的步伐蹒蹒姗姗,像要散架子似的。他五十多岁了。农村沉重的劳作让他老得非常快。你要和他走个对头碰,说上几句话,你会感觉到他的相貌比他的步态还要老。他腮帮深陷,额骨突出,双眼下凹。看了,让人联想到骷髅。他说话口齿有点不清,那是因为掉了牙,兜不住风。他是张队长的大哥。我原以为他能当饲养员是借弟弟的光。实际上,无论是谁,身体这个样子,都应得到照顾,安排力所能及的活儿去干。
       饲养员的活儿虽然用不着像普通劳力那样要付出许多筋力,但是零零碎碎,靠时间,有时也是很艰苦的。青年点黄了之后,我有很长时间住在队房子里,近距离地接触他,才知道了他的劳动很艰辛。先前我说一天不知要跑多少趟,那是因为牲口卸了套之后,无论中午还是晚上都要频繁地按时添草添料。冬天的夜晚,外面冷风刺骨,冰天雪地,他只好守在队房子里,时而拿削刀切豆饼,放到大桶里去泡。时而拎上泡好的豆饼到外面牲口棚添草加料。院子里有亮光忽闪,我知道那是他拎着提灯进仓房去取莝草。马厩里有砰砰的钝响,我知道那是他在给牲口拌料。一面拌,一面叨咕着,“别那么嘴馋,来抢料吃,等一会儿!”,不时地还要把某些急不可耐的嘴用他那根棒子扒拉出槽帮。拌好之后,他常常在槽帮上重重地敲两下,好像饭店里的大师傅叫勺一样,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吃吧,连草带料都给我吃了”。他夜夜都是这样,精心呵护着这群牲口。
      青草出来之后,便不在圈里喂牲口了,饲养员需要在夜间放牧。俗话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这后半句话很有道理,牲口的体力全靠大地的新绿来滋养。这时的牲口无须再挑挑拣拣,个个都不抬头地唰唰捋着青草。单从这专注的劲头就可以看得出牲口对青草是满意的。好吃是确定无疑了。但是好吃与否,都是相对的。平常莝草可以吃,但见到料,它们马上就舍弃缺乏香气的东西,而专门在槽子里拱料。同样,牲口一旦吃到了庄稼,就再也不想吃青草,因为庄稼的茎叶比草甜得多。放夜牲口,最让饲养员头疼的就是不能让牲口进地。他把它们圈在地块间,或者林地间的空场里,一处一处地转场。走累了,他不管是潮还是凉,坐在地上小憩一会儿,看着远处的村落,逐渐熄灭的屋灯,望着夜空中渐明渐多的星星,听着夜风在田地间吹拂叶片的声响。他说,到了时候,静夜里,可以清晰地听到苞米拔节的动静。我在手头的一本《千家诗》里读过“解籜时闻声簌簌”的句子,但读后总觉隔靴搔痒,羡慕他身处诗一样的环境,会有多少美的直接感受。但那时我还不能领悟“境由心造”的审美规律。其实,伤心对月月流泪,欣喜当风风笑狂。如果是王老板子,以他当时的家境,他会有心有肠地品味这夜色诗情,而张老大绝对做不到。他只会越发觉得长夜难明,愁绪难遣,因为他面对的糟心事儿不能让他有好心境。
      清夜无绪,雨夜就会更加悲凉了。山里的夏夜,雨是常有的事儿。云合云开的阵雨只令人寒噤一阵而已,风雨大作的连夜雨可就苦了张老大。牲口不吃不行,人就只能在风雨中陪着畜群。翻滚的乌云让山间手不见指,裂空的闪电又让大地瞬间成为白昼。明明灭灭的交替让人头晕目盲。再加上脆声的惊雷随时在身边炸响,声光之间的无隙让人感到死神就在头顶。伴随着雷鸣的是一个点儿的唰唰声,大一阵小一阵,那是雨水鞭击在庄禾、土地上的声响。风吹得庄稼、树丛不断地弯腰,像一群群黑黝黝的怪兽在舞动。风波雨浪推得人踉踉跄跄,站不稳脚跟。只身一人被抛在这样魔法具现的天地间,没有胆量的是不敢在那里停留的。可只要牲口没有吃饱,多大的雨也不能逼迫饲养员逃跑。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在长夜将尽的时候,他在雨中返回,站在队房子的门里,摘下头上秫秸编的草帽,脱下小叶蔁结成的蓑衣,放下高高卷起的裤管儿,整理灌满雨水的那双鞋。每在这个时候,躺在干爽被窝里的我,可怜他夜不能眠,一副瘦瘦的骨头架子还得为支撑他的那个家而不辞劳苦。
      张老大家有五口人,一个老伴儿,一个姑娘,两个小子。但这个家并不是原生态的集体,其中包含着种种残缺。
      我们下乡时,张老大的姑娘已经在队里劳动,年纪和我们相仿佛。队里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一共有四个。一个是王老板子的那个聪明漂亮的女儿。一个是贫协主席张老四的干活煞楞,脾气暴躁的“铁姑娘”。还一个是崔木匠的蔫蔫巴巴,少言寡语的孩子。张老大的姑娘和那位铁姑娘算作叔伯姐俩,可她们性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铁姑娘风风火火,沾火就着,论活计不让须眉。而张老大的姑娘软软绵绵,不显山不露水,少言寡欲得和崔木匠的女儿不像上下。崔木匠女儿那样,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家教所致。崔木匠的成分是富农。他是个聪明人,说话从来一说一笑,不惹是非。他的两个孩子都像父亲。那个儿子比爹还要老实,像个“老面兜”。让他提李友那样的要求,并为此吵架,杀了他都不可能。李友胆大,口无遮拦,因为他认为自己成分好,可以不顾及。成分高的人就得话到嘴边留半句了。张老大的姑娘少言寡语,不因为成分,而另有原因。
      张老大的姑娘性格与她四叔的孩子没有可比性,是因为她不姓张而是姓田。她是八九年前随娘改嫁到张家的。一起当继子的还有她的一个弟弟。弟弟比她小两岁。可他是个哑巴。这样的姐俩顾影自怜。尽管她能说话,可有多少兴致去说话呢。亲爹的死,是她永远忘不掉的痛。母亲不时洒下的泪水,一滴不少地都流到了心疼亲娘的女儿心中。弟弟为人不如人的人生处境,是她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她人已长大,懂得了人情冷暖,知道了悲欢离合。她不但为自己没有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悲伤,也为母亲和弟弟的处境而难心。母亲命不好,弟弟也不幸。自己又替她们分担不了什么苦难。这样的悲伤夺走了她花季的欢欣,她常常悄无声息,沉默得使人忽视了她的存在。
      我和她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和对话。那是铲地的时候,我和饲养员在队房子里唠嗑,埋怨锄头太钝,铲草费死了劲。张老大说他家有一块砂轮,可以给我拿来把锄板的刃磨一磨。中午在食堂吃完饭,饲养员还在外面放牲口,我急于得到这块砂轮,便想到他的女儿。她正好也吃完饭,准备回家,已经走在院子里。我喊住了她,说明了意图,希望她上工时把那个东西给我带过来。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听我说话,眼神和我的目光一对,马上又飞走,努力去斜视一旁,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我第一次较为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目。其实她长得很细致,脸盘不大,五官端正,弯弯的眼眉,长长的睫毛,鼻子和嘴都很秀气,羞涩的神情反倒给她那张脸儿平添了几分生气。谛听之后,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嗯”了一下,点了两下头。这和她平素的风格很一致,让人不能挑她热情不热情。
      生产队的几个姑娘,平时对自己的事儿一声不响,但心中早有盘算,或者已经和爹妈就对象的事达成了默契。没出三年,四个姑娘相继出了门子。王老板子的姑娘进了城,如愿以偿地完成了一桩军婚。铁姑娘嫁给了供销社的一个退伍兵,是把家安在我们屯子的公社武装部长介绍的。据说是个孤儿,被政府养大的,参了军,分配了工作,姓名都是组织给起的,叫党育成,可谓根红苗正。崔木匠的女儿嫁到了五家户农村,虽然不能像前两个那样吃“红本”粮,但婆家离旗所在地不远,上街逛市总比育林四队方便极了。只有张老大的姑娘嫁的不好,许配给了本大队二队的一个社员,姓崔,据说年龄比她大许多。她结婚是在我们下乡的第二个夏天。青年点的女知青也被邀请和娘家客(qie)一起去送姑娘。生产队派了一挂马车,亲亲友友的坐了满满一车人。那样的日子里,不管男女老少都穿得新新鲜鲜。男的想的是尽量干净一点。女的努力要让自己穿得得体。姑娘们拿出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花衣裳,想夸示一番也不能否认。但应该承认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参与送亲,要给娘家客争光,不能太寒酸了,叫婆家人看不起,让姑娘掉价。
      当地的规矩,送亲的队伍里不能有娘家的爹妈。嫁女泼水,只在门口一别。通常的做法是经娘手割一块肉交给姑娘带走。这肉人称“离娘肉”。象征意义,不言自明。是劝理智地割舍,还是求情感的丝连,见仁见智的任何理解都有意义。我们且不探讨了。车走了之后,张老大的媳妇哭了一场又一场,不止一次地和邻居说,家里的一个小猪还没长成,怎么也舍不得杀,又拿不出钱去买,孩子出门子也没带上一块“离娘肉”;她这一走,家里又少了一个说话的人儿,这日子可怎么过呢!说着,哭得更伤心了。听她说话的邻居清楚她这后半句话指得是什么。十年前,她死了丈夫,带着先夫的一儿一女嫁给了张老大。尽管自己的小子是个哑巴,可日后若再生个健全的孩子,这日子也有个盼头。所以过门的时候,虽然难过,但总觉得悲中有喜。还好,那时她还有生育能力,再婚后生了一个小子。张老大两口子为此都喜出望外。这是新家庭的一个强有力的纽带。张老大不但高兴自己不再光棍,而且有了子嗣,风烛残年有了指望,就是死到阴间也不会被小鬼另眼相看了。张老大的老婆因为这个孩子重新燃起来生活的希望之火。那阵子,一对儿半路夫妻的心情好极了。一年过去了,孩子到了该冒话的时候,才知道不敢想象的灾难又降临到他们头上,这个孩子也是个哑巴。两口子给孩子起的什么名字没人记得,起的再好,也没有叫的机会。人们只对姓田姓张的两个男孩分别叫大哑巴和二哑巴。我们看到二哑巴时,他已经十来岁,上不了学,呆在家里跟他妈妈呜哩哇啦地穷喊。娘俩没法在一起细致地交谈。姑娘一走,老头子晚上到队里喂牲口放牧,老太太真的没人可以说话了。她家住在屯子的最东头,宽宽的障子把最近的邻居也隔得很远。晚上串门不方便,几乎没人来。送走了能说话的姑娘,张老大的媳妇一下子想到来日的寂寞和凄凉。
      我们下乡的那年,大哑巴也被打发到队里干活了。他的年纪比我们略小,和大人在一起铲地,累的鼻斜嘴歪的。用粘着泥土的手去抹不停流汗的脸,留下花花道道的痕迹,看上去很可怜。姐姐心疼弟弟,常常到了地头不休息,回头就去接弟弟,帮他铲上一段。一个女孩子,本来很弱,为了同胞弟弟,她不能不舍命。
      姐姐嫁人了,不能再帮弟弟了。还好,年轻生命一年一个样。第二年他就强壮了许多,什么都能干了。人们也把他当成一个整人来使唤。他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人生苦旅。
      这已经是大哑巴干活的第三个年头了。冬天的活计是在场院里打场。白天短了,人们开始吃两顿饭。早上九点钟上工,傍晚三点钟下工,晚饭后,再打着灯笼夜战,只有送完了公粮,夜战才能停歇。有一天早晨上工后,人们都各就各位,发现打下手的大哑巴却没有到场。人们心中略微纳闷,但偶尔一天不来,也属正常,谁都有个头疼脑热的,便把这事放下了。可从场院出来,在屯子里听说,大哑巴跑了。那时说的跑了,就是今天常说的离家出走。
      早晨起来,家里人见大哑巴的被没叠,人却不在,以为去了茅房。可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不见踪影。老人心里诧异,连忙到院子里去找,没有。到邻居,亲戚家去寻,都回应说没来。张老大感到不对劲了,只好把这事说给有些主意的两个弟弟。他们一致同意先打发人到二队他姐姐那里看看,是不是不愿干活了,想他姐姐了,出去散散心。这么想着,都有点生气了。人派出去了,傍晚的时候返回,说那里没看到他。他妈妈听了急得哭了起来。那哥几个开始着急了。
      进一步分析,认为可能跑回老家了。那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住过的另一个地方。那里有老田家的一些亲戚,也有小时候打过连连的玩伴。留在脑中的记忆应该是美好的。往这里搬家时是坐马车过来的,猜他相信顺着那条路可以找回老家去。于是决定第二天派上两个人顺路找一找。很巧我被选中跟张家的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
      寻访之路的起点就是青年点门前向南走的那条路。两三年来,我望着那条路有着种种遐想,想它绕山穿沟向哪里延展,想它能多么漫长,因为沿路向南我只到过第一个沟口,进到里面铲趟过队里的苞米地。没想到寻幽探险的机会竟和寻找大哑巴碰到了一起,未免有了点悲剧色彩。为了赶路找屯子,我们拉荒在雪地里行走,瞭望远方可能出现的村落。每到一个屯子,我们各在屯子的边上,中间找上几户,推开院门,轰赶扑上来的看家狗,喊主人出来问话。好心的主人会把我们让进屋去,细心地听我们闯进去的目的。我们努力发掘自己的记忆,尽量把大哑巴的长相说得清清楚楚。他实际上长得很好看,细高挑的个人,小脸儿长的像他姐姐,眉眼鼻子都很端正,完全可以算得上一个帅小伙儿。过去夹杂在我们中间一起干活的时候,你比划着招呼他,他总是以笑回应。那笑容很可爱。现在我们多么期待早点能看到他的笑脸啊!向人细致地描述他,是因为我们找人心切,其实纯属多余之举。如果说我们在找一个哑巴,这样的典型特征,纵令有一万个走失的人也不容易让人弄混的。遗憾的是,每敲一家门,问有没有看到,或有没有听到有这样一个哑巴的时候,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看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摇头。没办法,只好留个话儿,说我们是新林公社育林四队的,如果听到什么消息,拜托想法给传个信儿。就这样,我们穿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傍晚,恰巧到达了叫“摸黑”的一个地方。它是阿尔本格勒北边的一个屯子。那儿已经离我们村六十里开外了。当晚,我们只好在那儿的生产队里住下。第二天早晨,领头儿的说,撵了这么远,没见到人影,说不定没过来。真要是往五家户跑,用不着这样追。回去派个人坐汽车到旗里,再去五家户更省事。听了觉得有道理,我们便原路返回了。
      到家后的下一天,坐车的使者派出去了。三天之后人返回来,说那里没有踪影。这已经一个星期了,要是去那儿,早也该到了。我们听了,心里都很沉重。张老大两口子的心情就更不用说了。冰天雪地里,不进屯子,有多少个都得冻死。而茫茫雪野又到那里去寻找呢!因为无力,只能无奈地听天由命。
      在几近绝望的等待中,人们暗自猜测着大哑巴出走的原因。在场院里干活,大家会不由自主地唠起这件事。有人感叹,“你说大哑巴,放着暖和的家不呆,数九寒天地往外跑什么。这冰天雪地,不进人家还不得冻死在外面。”有人接茬说,“这就是不孝啊!想怎么的,就怎么地,让他爹妈多操心。”听那谈话,多数都是谴责大哑巴的,怨他不知好歹,放着好日子不过。其实他们对他跑的原因,心中是有解的,只是不愿明说而已。这些生活在大自然怀抱中的人们,看惯了生物繁衍的现象,公鸡踩蛋,猫儿叫春,队里的小牤牛到了时候都非骟不可。自然能推论到人身己身。大哑巴是个活人,到了年纪,岂能不身心俱变。听家里的媳妇说,有人看见大哑巴在碾磨房里借看碾子的机会想做风牛马之类的事情。大哑巴是人不如人,没有资格得到爱恋这样的机会,也演不出四里八村有人追求天性所演出的那些活剧。想到这儿,他们想起了那年在东山“猴石”下面的那块地里干活的时候,看到一男一女在路上急急地奔走。不一会儿,有骑马的人追来,吆喝撕拽,硬性把女的截住,带回相反的方向。事后知道,是一队一个姓董的姑娘要和一个小伙子私奔,家里不同意他们结合。还传那里有一对男女死在了某家后院的土豆窖里。他们只知道那里适合幽会,而不知道有缺氧窒息的危险,付出的代价过于昂贵。我们屯子东面,有个地方叫吴家地沟。那里有个人姓国,外号叫大泥像。他家住进了一个男的,因为娶不成媳妇,自愿给他“拉帮套”。大泥像为此而得名,也为此而出名。畸形的居家结构,被人们当故事讲。但那里的三人可能各自都有苦衷。尽管人们以略带鄙夷的口吻讲述这些故事,但从农村的现实出发,谁都知道农村的男子找个对象比登天还难。农村的姑娘拼命往城里嫁。嫁不进城的往死了要嫁妆。穷得叮当响的庄户人家攒到死也别想能娶上老婆。姑娘爱的,爹妈不想嫁。种种矛盾逼得那里的男女难免做出各种极端的事情来。人们想想心也就软了,会给这些事儿一些同情和理解。可想起大哑巴,人们的心又硬了起来,觉得好人找个对象都不易,你大哑巴还能有非分之想吗,死心塌地在家好好干活算了。想到这里不但对大哑巴的人生处境不同情,反而认为他是个“坏孩子”了。结论又回到了白天在场院的谈话上。
      十多天过去了。人们猜想大哑巴在外面一定凶多吉少。有一天,大队捎来信儿,说大哑巴在某一个屯子被一家人收留着。他离家的当天晚上闯进去的,又累又饿又冷,几乎全身都僵了。好心的人家帮他脱鞋取暖,发现脚和鞋冻在一起,脱不下来。之后,他们用习见的办法,用冷水泡,用雪搓,帮他处理冻伤,但是冻得太厉害了,不知结果会怎样。人在那里,却问不清情况。后来听别的屯子说有某某地方来人找过,才通过公社间联系和我们的大队通上电话的。要求队里赶快派车去接。
      张老大一家听到消息,喜出望外。全屯人也都松了一口气。马车及时派出去了。回来时,大哑巴是被从车上背到屋里去的,双脚裹着厚厚的纱布,冻伤还没好。又过了两个星期,他下地出门了,但是走路摇摇晃晃,像是站不稳。他的好几个脚趾头被冻掉了。他成了个瘸子。
      张老大一家的生活又回复了平静。张老大每天仍然在青年点前面那条路上蹒跚地走过几回。大哑巴也开始在那条路上走着去上工,步伐比张老大的还显得“苍老”。
      冬天过去了。害人的冰雪消融了。春风吹绿了原野,夏雨滋润了庄禾,大地再次被赋予勃勃生机。人们的心情好欢畅,那条路上的脚步更勤了。
     一天晚上,人们顺着那条路走回家门,坐下来吃晚饭,慢慢地体会劳累饥渴之后吞食东西的快感。然后抽袋解乏的烟,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到硬硬的土炕上,让一天的疲惫在那里慢慢消退。这样的夜晚对庄稼人来说是幸福的。各家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灭掉了。那条路也因再无人过往而开始沉睡。半夜里,我被什么声响弄醒,细听是车轮滚动的声音,先是由西向东,不长时间之后,又由东向西。车都在家里,没有外出的,那里来的车呢?心中纳闷,但因为疲劳困顿,无力多想,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上工,知道了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车是育林二队来的,接走了张老大两口子。他们的姑娘生孩子难产,死了。我听了,脑袋轰地一声。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竟这样说死就死了。我想象不出她死会是什么样子,而浮现在眼前的倒是借砂轮那次跟她说话时她的那个表情,眉目清秀,眼神飘逸,颔首无语。
      我翻看青年点时记的一本日记,看到有这样一段文字,“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六日。早晨去大队找车往家里捎粮食,在供销社里碰见了崔志义。看到他步态迟缓,脸上布满了愁云,我心里格外难受,可怜这个不幸的人。晚上,饲养员家杀年猪了,请我和点上的黄振玉去他家吃血肠,见崔志义也在那里。饲养员的妻子两眼哭得红肿。见此光景,我暗暗为他们的命运叫苦。他们不怕贫穷劳苦,只希望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守在一起过日子。就这最低的要求老天也不能满足他们。”
      四十五年了,重读这篇日记心情依然沉重。张老大一家四口怎样了?我不相信张老大两口子有福分能活到现在。临终时,想想自己生前身后的糟心事儿,一定合不上眼睛。

【备注】
吴老师:
      我断断续续地,终于把《新坟(三)》写完。现随信发给您。
    《新坟》中的人和事是我下乡时的深刻记忆,多年来萦绕心头,令我替他们哀伤,令我深思人生的苦难。生在六十年代的他们,只能在那样的苦难中挣扎,环境闭塞,缺医少药,难逃人命危浅的厄运;贫穷与人们辈辈相伴,让他们难以过上体面的生活,衣食男女竟成为有些人可欲不可求的奢望。如果不是那样偏远的山村,如果不是那样落后的时代,他们的生活画卷一定是另一种境界。
      晚上出门倒垃圾,偶然向东望,发现黝黑的山托着一轮明月,天幕幽深,景色凄美。我慨叹又是一个十五了。之后几天,我期待看那明月,可它越出越晚。我知道望去朔来的时候就是大年三十了。这个日子已近在咫尺。让我们共同期待佳节的来临吧!
祝好。

                                                     学生 张冠立

                                                                2015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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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 发表于 2015-2-25 09:04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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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 发表于 2015-2-25 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真是不错!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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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 发表于 2015-2-25 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了,写得真细腻!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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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再林 发表于 2015-2-27 05:3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大哥。祝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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