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5-2-28 14:27 编辑
“西 霸 天” 刚到农村时,我家住在村外的更房里。 一天,我正在门前划拉柴火,一个老头背着口袋从那路过,他站住脚,对我说:“我说小爷们,生来乍到的不容易,过日子缺啥短啥的到我家拿去,别外道。”说完用手往村里一指,“看见没有,后趟街西头,那三间房就是我家。” 说话的老头五十来岁,个不高,腿微微有点罗圈儿,酱块子脑袋,花白胡茬,两只大眼珠子有点吓人。 由于父亲被打入“另册”,许多人歧视我们,见了面装不认识。这个老头主动上前跟我说话,还这样热情,并肯借东西给我们,简直让我受宠若惊,甚至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我连忙道谢。他把手一摆说:“用不着这套。我老周头不会玩虚的。”说完嘿嘿一笑,背着口袋一窜一窜地走了,精气神比小伙子还足。 后来人们告诉我,这老头叫周子岐,当过胡子(土匪),好干仗(打架),麻雷子脾气沾火就着,许多人都怕他。因为他住在村西头,人们叫他“西霸天”。 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队里派一伙人进山烧炭,临走要杀口猪带着。按照山规,烧炭得供山把头(山神爷),而猪头是少不了的。队长派我跟几个社员去猪圈抓猪。到了那里,看着黑乎乎大猪我不敢上前,怕它咬我。两个愣实的小伙子扑上去,一人抓住猪的一条后腿,却怎么也无法将它掀翻,那猪吱吱叫着两腿乱蹬,忽然猛地往前一蹿,将他俩带个趔趄,逃了出去。 “一群废物,闪开!”这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 说话的人正是老周头,只见他挽挽袖子,猫着腰凑近黑猪,猛地伸出右手抓住一只后腿,向上一提,腕子一翻,咕咚一声,200多斤重的大猪被掀翻在地,接着只见他单膝一跪,压住用猪的身子,飞快地抓住猪的一只前腿,往后一拧,同时抓住一只后腿往前一扳,大声说:“绑上!” 200多斤的大猪,两个壮小伙子抓不住,想不到眨眼间被个老头治的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那里哀嚎。 从那以后,我对老周头的好感和恐惧中,凭添了几分敬意。 时隔不久,老周头家拉柴禾,请我去帮工。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周头喝多了,两只眼睛红红的,喷着酒气,向我们几个小嘎子讲起他的历史: “我老家在辽宁,打小我娘就死了,我爹给我找了个后妈。我爹是个买卖人,一年回家几趟,我后妈那个娘们老管我,把我烦死了。打小我就爱打仗,一听说哪打仗乐得后脑勺开花儿,蹦着高往前蹽(凑),脑袋开花,衣裳掉了袖子是常事。我爹一回来那个娘们就告状,少不了我就得挨顿胖揍,几天下不了地。 13岁那年,夏天前儿,有一回我爹打外边回来,那娘们又告状,害得我几天下不了地。过了半个来月,我爹又出去做买卖了,我也能蹦跶了,从后园子抱了一捆架条——搭黄瓜架豆角架用的树枝子,进了屋往地当腰一放,那娘们问我: “你抱它进来干什么?”我说:“待会你就知道了。”说完我又抱了一捆进来,往地上一放,挽了挽袖子,对那个娘们说:“趴下!” “你要干什么?”那娘们有点慌了神儿。 “干什么?让你趴下就趴下,哪这么多废话!”我说着,照她后腿窝上踹了一脚,咕咚一声,她就趴下了。我抄起一根条子,抡圆了就抽开了,条子折了,就再换一根。那个娘们真抗打,起初嘴里一个劲骂,到后来,又是鼻涕又是泪,爹呀妈呀的嚎,央告我别打了。别打了?嘿嘿,这你说了不算。一直到我打累了,条子剩的没几根了,才罢手。我一瞅脊梁杆子都快烂糊了,心想要坏菜,我爹回来能饶了我吗?干脆,跑吧。我找出几件平时穿的衣裳,卷巴卷巴用绳子一勒,往肩膀头上一悠,出了家们。我听着她喊:“上哪去?你给我回来……”我说:“你管不着!”头也不回就走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回去过。 啥,离开家我咋活?捅狗牙呗,就是要饭。遇到好人家给过我包子,还给过我钱,也有操蛋的,不给吃的还凑(唆使)狗咬我;吃饱了往哪个墙旮旯一躺,晒晒日头,抓抓虱子,睡上一觉,也他妈挺自在。冬天不好过…… 后来大了一点,我给一家财主放猪,再后来给一家日本人当了一年“小打”,就是打杂,端茶倒水扫院子跑个腿什的,啥都干。那家小日本养了一条大狼狗,没事就逗弄狗,他拿着这么长一根小木头棒,往天上一扔,那狗一下子能窜起一人来高,在半空中就把木头叼住了。小日本可他妈坏了,时常故意把钱扔到桌子底下沙发后头,我收拾屋子看见了,捡起来都给他放在桌上,那日本子等我出去了就偷着数数,看少了没有。我一回也没上当。妈的,要是少了,轻了说挨顿胖揍,重了说不定扔狗圈里。在那呆了不到一年,妈的,老子不伺候了,抬腿我就走了。往哪走?四海为家呗。 十六那年,我给一家财主打工。那家有好几十垧地,长工短工雇了十来个,我到了那整天铲地,两头不见日头,累的两膀子都要掉下来了。打头的是关里人,吃饭不叫吃饭,叫“逮饭”。他那个头,比我高出半拉脑袋,胳膊一伸像小杠子似的。不知哪辈子得罪他了,他总看我不顺眼,找衅我。妈的,我哪吃得了这个。一天,他又找衅我,我说:“孙子,有本事别在这逞能,等收了工找个没人的地方,咱俩好好撕巴撕巴。”那小子一听笑了,说:“好啊,谁不去是狗娘养的。” 那天后晌,日头没落头山就收工了,那帮干活的头前走了,那小子拦住我说:“咱俩找个地方吧。”我拿眼睛一撒瞙,说:“这离村太近,换个地方。”我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跟着。道上有个木头棒,一尺多长,我捡起来,别在腰里,他也没许会。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片沙子地,我蹲下装摸着系鞋带,抓了两把沙子,猛地站起身来说‘就在这吧’,啪啪两把沙子打在他脸上。那个王八日的眯了眼,忙用手揉,就这么个功夫,我从腰里抽出木棒子,对他脑袋‘抗哧’就是一下子。嘿嘿,真他妈不抗打,一下就躺下了,这下更顺手了,我也不管脑袋屁股,逮着哪打哪,那小子满地打滚,屎都拉裤子里了,一个劲喊爷爷饶命。饶命?行,等我打够了吧。我又打了一气,小子躺着不动了,我又给了他一脚,还是没动,这才扔了棒子,扛起锄头回到东家那。正好,那帮伙计刚端碗吃饭——高粱米水饭,炒的土豆丝,小葱、生菜蘸大酱。我洗了洗手,找了个大碗,闷着头西里呼噜就吃开了。东家问我打头的呢,我说不知道。他们说你俩是一起走的呀?我说我俩溜达了一会儿就分开了,可能他上别处溜达去了。晚上该睡觉了,那小子还没回来,东家觉着不对头,打发人四处去找,把他抬回来。嘿嘿,那小子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能下地了,工钱都没算,行李也没拿就走了。 这时东家对我说,不是我不留你,你小子闯祸了,他那是找人去了,回来收拾你! 我一听可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天底下这么大,到哪不吃碗饭。吃了饭,睡了一宿觉,第二天算了工钱,扛起行李就走了。妈的,也该着,道上饿了,遇到一家馆子,我就进去了。跑堂的问我点吃什么,我说白虎卧沙滩,两个火烧金塔,外加二两烧酒。白虎卧沙滩就是盘子里撒点盐面上边搁块豆腐,火烧金塔就是烤窝头,这都是穷人吃的,填饱肚子就行呗。 旁边桌上有几个人正在那大吃二喝,酒菜摆了一桌子,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爷子,凹口脸,黑胡茬,招手让我过去一起吃。天下还有这好事,吃就吃呗。他们问我打哪来上哪去,我就说了。那个老爷子哈哈笑了,说好小子,以后就跟着我吧,我让干啥你就干啥,包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说就这么定了。吃完了也喝完了,我才知道他们是绺子里的,就他妈是胡子,关里人叫土匪,那个老爷子是大当家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个屁一个坑儿,说出去的话不能改嘴。 那些年,我跟着他们在道上混,到了说书人嘴里,这叫‘绿林好汉’‘闯荡江湖’——打响窑、砸孤丁、绑票……什么都干过,有了钱就下馆子,再不就泡娘们……不管走到哪,饿了找个人家往炕上一坐,说:‘给大爷烙几张饼,炒几个鸡蛋!’有的人家不识抬举,说:‘我家没鸡蛋。’ 我说没鸡蛋,鸡蛋它妈也行!……嘿嘿,过一会儿,烙饼炒鸡蛋就端上来了。那可真是:铺着地,盖着天,河里洗脸枕着山。天老大,地老二,我们他妈就是老三,财主见了也得点头哈腰。可有一样,要是哪天让官兵逮住,就得掉脑袋。掉就掉呗,碗大的疤,人家都不怕我怕个逑哇?哪死哪埋,没人埋,狗肚子里头当棺材,颠的颠更自在…… 我杀过人没有?绺子火拼,跟官兵、小鬼子交火,那都是明着,枪对枪,刀对刀,杀人不算啥。那年我杀过一个。那家老两口子,有个儿子20来岁,种着几十垧地,拴着大车。夜里,我们摸进院子,当家的让我把儿子带到外边看着,让那两个老家伙把钱拿出来。两个老家伙舍命不舍财,说啥也不往外拿。大当家的火了,冲我喊了一声:‘扣!’当家的发话谁敢不听?对着那小子后心窝子我就勾了火…… 满洲国那时候,这里都是小日本占着。后来小日本完蛋了,共产党三五九旅开过来了,带队的叫什么王震,可哪抓我们(剿匪)。我们这绺子才几十个人,比我们大的绺子谢文东,郭清典厉害不厉害,都他妈完犊子了,我们往哪摆?实在没招了,当家带着我们钻了山,在北边大珠山,不出来了。 我们猫着(躲藏着),三五九旅打不着我们,没招了就找了俩人——西岗的何老五跟童家庆进山劝说,让我们大当家的带着绺子下山投降,说只要改邪归正,既往不……不他妈什么玩意来着,对了,既往不咎;要回家的,还发盘缠。 大当家的把大伙叫到一起,他说这事听大伙的。熬困好几十天,好多人都受不了了,嚷着要下山。我一听火了,从古到今,三百六十行,当胡子也是一行啊,好日子这不是到头了吗?我一把薅住何老五的脖领子,从腰里拔出匣子。当家的见我要崩了他,下了我的枪,说他决定了,统统下山,归顺共产党。 大当家的发话,不听也得听,我们这些人跟着何老五、童家庆下山了。嘿嘿,这可倒好,别人都没事,签字画押发路费,回家了,我他妈的倒到了八辈子霉,把我整个小屋圈了起来。过了些天,三五九旅走了,他们吧我交给区里,就是现在的公社。区里那帮人不让我呆着,给我戴了一副脚镣,让我给食堂挑水。 挑了一年水,后来区里一个官让我找保释放。 我认识谁呀,多亏何老五跟童家庆给我作保,这才出来。不能当胡子了,总得找个营生干吧,我打小放猪,命理住注定吃猪饭,干脆就他妈的杀猪吧。 我又杀了几年猪,日子过得挺自在的,也挺肥。再后来,有人找我,说你想成个家不?我说,谁他妈谁跟我呀。他说北头不远有个娘们,男人死了没几天,扔下一帮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一个,问我嫌弃不嫌弃。我说我没挑,就这么着,我老周头有了老婆,后来老婆又给我生了个儿子……不管咋说,我们周家,没打我这辈绝户喽,嘿嘿。 插队日子久了,我和一些社员渐渐熟悉起来,有的还成了朋友,老周头的养子刘玉斗就是其中的一个。 刘玉斗比我大一岁,细高个,又黑又瘦,一口白牙,聪明能干,人送外号“鬼推磨”。 有一天,我俩上山割柴火,歇气时他说带我溜达溜达,我俩来到一个沟堂子,他神色凝重,指着前面一个长满蒿草的土丘对我说,这是他爹的坟。他说:“我爹以前常给人家看风水算命,人们都称刘先生。我爹活着的时候,我家生活可好了,常年荤腥不断。我五岁那年我爹病了,在炕躺了半年,后来能下地了,带着我大哥、二哥和我来到这里,我爹说,我死了以后埋这。当时我大哥说这太荒凉了,我爹说别看现在荒凉,以后这里会有人家的,还有楼房呢。后来山下边真的有了人家,也盖了楼房……, 我向山下望去,不远的地方果然盖起了一片大红砖房,还拉着电线——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东北八一农垦大学的农业连。我说,你爹算得那么准,怎么临死前不给你娘算一卦,让她找个好人家。平时鬼推磨常对我说,他大叔(继父老周头)是家里的阎王爷,打他娘、打他们是家常便饭,动不动抄起菜刀就要杀人……他6岁那年,有一回顶了他大叔一句,老周头起身揍他,他见事不好扭头就往外跑,刚到窗根底下,被老周有追上了,抄起窗台上的羊角锤,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当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他娘说,他在地上整整躺了一天,谁都不敢上前,血流有了小半碗…… “唉,这也是没办法。”鬼推磨叹了口气说。“那天我爹带着我和我哥找好了坟地,回到家里对我娘说,我死了以后你带着孩子再找个人家吧,我算了一卦,往东南走,二里来地,你跟了他全家能吃饱饭。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8个,我娘肚里还怀着我弟弟,确实不好找人。按照我爹说的,托人一打听,就找到了他,一说就成了。” 我听了沉默好久,不知道用很么话来安慰这位朋友。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吧。 说老周头不通人情,也不尽然。刘玉斗上面有四个姐姐两个哥哥。我来到队里时,他的四个姐姐早已出嫁,各自有了一帮孩子;他大哥刘玉久也娶了媳妇,分家另过。二哥刘玉石20好几了,还打着光棍。刘玉石干农活是把好手,尤其是割地,快得出奇,人称“快刀刘二”。不是刘二不要媳妇,也不是家里不为他张罗。只因刘二个头矮小黑瘦,外加有点斜眼,没有姑娘看能上他。殊不知刘二的眼力好得出奇,我曾见过他晚上写东西,油灯在南炕桌子上放着,他却趴在北炕上写。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到灯下去写,他说:“这还黑吗?我从来都是这样。”此后不久,有一回赶马车的老板在路上进饭店吃饭,酒足饭饱之后,出门一看马车丢了,急忙跑回生产队报告,队长让大家赶紧分头去找。当时天已经黑了,几十米外什么都开不见。我和刘二等几个社员冒着刺骨的寒风,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刘二往远处一直说:“在那呢!”我和其他几个社员瞪大眼睛,看了又看,什么都没有。“嗨,你们就跟我来吧。”我们跟着他向前跑去,在50多米外的一道沟里果然看见了马车。马在深沟里只能露出脑袋和脖子,大家都非常惊讶,这么黑的天,又离得这么远,他居然能看的这么清楚。 几年来,为了给刘二说媳妇,老周头不知托过多少人,被人家白白骗吃了多少回。一提起这事,老周头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插队第二年冬天,队里来了个走乡串屯的石匠,老周头家里有盘石磨钝了,就把他请来铲磨。酒桌上,老石匠云山雾罩,吹吹呼呼,说他在社会上结交的人如何多,门路如何广,曾为别人办成过多少多少事情。最后说,他儿子在部队当兵,不是一般的兵,是给中南海中央大官当警卫,好多中央大官他儿子都认识。老石匠还说,他儿子一肚子墨水,长得帅,那些大官都非常喜欢他。去年儿子从北京来信说,有个大官看上他了,要把小女儿给他做媳妇,儿子问我同意不,我心思,他都被打倒了,全国到处都在批他,我就回信给儿子说,孩子,咱高低不能要啊……” 遇到了这样能人哪能放过,老周头立即央求说:“以后遇到相当的,给我家老二介绍一个呗。” 石匠拍着胸脯说:“这事抱在我身上了,我们屯子里还真有几个姑娘,山东来的,人根本,会过日子。等我铲完磨,回去就去给你们说合说合。” 老周头喜出望外,好酒好菜,请石匠吃了一回又一回。石匠临走那天,老周头猪肉、小鸡,粉条、木耳、蘑菇、大黄米、装了多半麻袋送给石匠。石匠拍着老周头的肩膀说:“大兄弟,你就擎好吧,多说半拉月,少说三五天,我一准把姑娘给你领来。” 老周头全家喜滋滋的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过去了,不见石匠的踪影。 老 周头沉不住气了,跟大伙说了这件事,打听石匠家住哪,大伙都说不知道。恰好这时上面的一个干部下乡检查工作,他说听说过中央的XXX有闺女,被打倒时最小的闺女才八岁。老周头发现被骗了,气得咬牙,恨恨地说:“奶奶的,骗到我头上了,再遇着他,我把他脑袋拧下来!” 又过了半年,风暴来临,周子岐因为当过胡子被揪了出来,在民兵看押下,整天和牛鬼蛇神一起劳动。我给父亲送饭常常和给继父送饭的鬼推磨相遇,他出奇的高兴,说这回他们家可算晴天了。 老周头进了牛棚,整天照样吃喝,照样说说笑笑。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老天爷按脑袋。 老周头被关进牛棚第二年的除夕,来生产队支左的解放军让黑帮回家过年,和家人团聚。老周头回到家里,刚刚煮熟的饺子还没送到嘴里,突然两眼一闭,腿一蹬,咽气了。 村里人说,看看人家老周头,活着厉害,走的也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