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陆华 于 2015-2-22 05:10 编辑
老 信 头 五保户老信头是个有福气的人。 老信头一辈子没出过大力,没亏过嘴,到老落了个好身板,眼瞅奔七十了,耳不聋,眼不花,腰板倍直。老信头爱喝酒,不管啥时候,想喝了就在热炕头上盘腿一坐,叫老伴炒两菜,或拿个咸鸭蛋,小酒壶一捏,滋儿咋地喝上一顿。喝得高兴了,还要拿起一根筷子,敲打着桌面,摇头晃脑地唱上一段乐亭大鼓姜太公卖面。 唱罢之后,若还不尽兴,就要走出自家小院,站在自家门口,捋着山羊胡子向马号外面正在干活的社们观望一阵,瞅谁不顺眼,就骂几句难听的话;如果这时有人从这经过,同样也会遭秧。我曾不止一次过见他无端地拿过路的人开涮:“老西子,昨夜里钻到你老婆被窝里去干什么了?”“老大媳妇,打扮的这么漂亮,这是去会哪个相好的呀?” 被涮的人,红着脸低着头赶紧走开了,胆大的回敬则一句:“老呲英子!” “老呲英子”是老信头的外号。在村里住的日子久了,我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义——给队里一直大权在握牛家兄弟溜须舔腚。他是牛家兄弟的广播喇叭,牛家兄想制造什么舆论,或者把谁搞臭,都利用他达到目的。作为回报,牛家兄弟每年都明里暗里给他许多好处,并且遇事给他撑腰。正因如此,老信头才始终活得这么神气这么滋润。 老信头有时还假积极,我吃过他一回亏。 1966年冬,我刚插队不久,“社教”还在进行。受大城市里正在进行的“文革”影响,社员家里都挂上了语录板(涂了墨汁的胶合板),工作组给队里几个识字的青年社员布置任务,每人一户,到不识字的社员家里去写毛主席语录,内容每天更换一次。我负责给老信头家写。老信头是识字的,为了表现积极,他硬要求工作组派人给他去写。 那时我刚15岁,每天干活起早贪黑,还得天天开会到深夜。坚持给他写了两个多月,后来实在太忙太累,间断了几天。一天,队里停产开大会,工作组正在讲话,老信头突然站起来,当众大声质问我: “小北京,三天了,你为啥不去给我写语录?” “咋回事,你为啥不去呀?”工作组问我。 “……”我站起来,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写,我怎么淆(学)习呀,啊?”老行头不依不饶。 众人的目光一齐向我投来,如芒刺在背。我头上冒了汗,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子,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 “革命靠自觉,你……你也不能光靠我呀。” “对,革命靠自觉!”人们一阵哄笑。 老信头红着脸,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坐在那里不吱声了。 有个社员叫范垂山,为人仗义,站起身指着老心头说:“你瞅瞅,这个队谁像你,岁数大了干不了别的,在家里扒点麻不行吗?整天东溜溜西逛逛,不是这家姑娘怎么怎么了,就是那家媳妇怎么怎么了,纯粹是个老二流子!”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俗话说,江山容易改,秉性最难移。第二年,队里开粉坊。不料,请来的粉匠是个冒牌的,漏出的粉条只有一拃长,手指头粗细,像根猪尾巴,根本不能吃。没办法,队里到几十里外又请来一个粉匠。新粉匠姓宋,是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宋粉匠有个条件,全家来我队落户。队里答应了。 几天后,宋粉匠带着老婆冯国英和两个蓬头垢面三四岁的孩子来了。队里没房安置,正在犯难,一个外号叫“家狗”的社员说他家北炕正好闲着,可以去住。宋粉匠新来乍到,不知王友的为人,一家人住了进去。 宋粉匠的手艺果然厉害,没过20天,漏出了又白又细,又长又匀溜的粉条,更出奇去的是,他漏出的粉条可以和猪肉一起下锅炖,肉烂了,粉条不不化,吃在嘴里肉肉头头,叫你吃了这顿想下顿。队里的粉条一下子出了名,方圆十几里的村屯、附近的驻军部队,都拉着土豆到我们队来换粉条吃。 宋粉匠更忙了,每天半夜就得爬起来,到粉坊领着一帮人忙活。不料,家里却起了火:冯国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而“家狗”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干柴烈火,两人很快就滚到一起…… 宋粉匠有肺痨,比老婆大十六七岁,对老婆和家狗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家狗得陇望蜀,要独占凤巢,将粉匠从这个家里撵出去。粉匠苦苦央求:“王友兄弟,你俩的事我不管,只求你们别撵我走,每天做饭时多添把米,带出我的份就行了。” 家狗坚决不允。粉匠没办法只好转球四邻帮忙说和。 高大虎劝说家狗:“你小子积点德吧。占人家老婆就够缺德了。粉匠不管你倆的事,你们就在一起对付着过吧。粉匠一身病能活几年?他活着也不少挣,等他两眼一闭,老婆还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家狗听不进去,梗着脖子嚷道:“将来俺们仨都死了,你说,冯国英和谁并骨(合葬)?” 高大虎被噎了个跟头。队里有些年轻人气不愤,要用巴掌教训家狗。家狗听到风声,连夜带着冯国英和两个孩子,逃得无影无踪。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一天,我和社员正在刨粪,因总流口水,人送外号“水牛”的牛队长挺着大肚子走来,乐颠颠地说:“都他妈别干了,开会!” 大家陆续来会议场,这才知道,原来家狗带着粉匠的老婆冯国英和两个孩子躲到吉林老家,被红卫兵抓住送了回来。牛队长兴奋得满脸放光,拖着长长口水鼓动大家,对他俩要“狠狠批斗”。 牛队长是当地老户,兄弟多,还和其他几个老户连着姻亲,有权有势。牛家兄弟在家里一跺脚,全村都忽闪。牛家兄弟向来仗势欺人,有些外来户受了气不敢吱声,就拿家狗当抢使,撺掇他跟牛家兄弟对着干——尤其是来了运动的时候。牛家兄弟对家狗恨得牙根痒痒,现在总算了报复的机会。而社员们则不同,虽然恨家狗拐了人家的老婆,此时冯国英回来了,只要她重新跟粉匠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人们参加批斗会,不过是为了看热闹,取个乐。 牛队长上纲上线地讲了一通家狗“破坏生产”“道德败坏” 的罪行,让大家发言批判。可人们只是起哄,让家狗当众讲一讲他如何勾搭、拐走人家老婆的经过。家狗红着脸,笑不像笑哭不像哭,一言不发。几个给牛家兄弟捧臭脚的人见状,让冯国英搧家狗嘴巴,冯国英却说,是她主动勾搭的王友。牛家兄弟下不了台了。牛队长当即决定,对这二人进行游斗。 于是,队里两个号称“东霸天”和“西霸天的老头(都是牛家的姻亲)动了手,东霸天不知从哪找来一只破棉胶鞋挂在家狗的脖子上,家狗摘下来扔了,东霸天给了他几个耳光,重新给他挂好;西霸狠狠地扇了冯国英几个耳光。牛队长的弟弟,当会计牛占林拿出一幅事先画好的不堪入目漫画,贴在家狗的背上,有人还还拿来一面鼓。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冷的天,老信头居然从家里跑来,领着众人,押着家狗、冯国英到各处游斗。 每到一处,一阵鼓声过后,老信头便叉着腰抖着山羊胡子,当众大讲一通家狗、冯国英如何勾搭成奸、私奔的故事。有些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知家狗后背贴的是什么,绕到背后一看,立刻捂着脸跑开了,没看到的还一个劲追问画的啥呀?得到的回答是,你自己看去吧。结果,谁看了谁跑。旁边的男社员见了,哈哈大笑…… 一路游斗,老信头出尽了风头。殊不知,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 一年后,大革命的烈火烧到偏远山村,牛占山、牛占林兄弟俩红了一阵之后,被打成了“现行放革命”“漏网走资派” 双双进了牛棚。又过了半年,开始挖暗藏的阶级敌人,有人揭发说,伪满时,有一回,有人看见老信头头戴礼帽,手里拄着文明棍,跟电影里的特务形象很相似。 于是,老信头被揪了出来,经过造反派和红卫兵们的“帮助”之后,老信头承认,伪满时曾在妓院当过“大茶壶”。在那个时代,妓院是鬼子、特务、坏蛋经常去的地方,于是乎造反派们断定,老信头在那里呆过,一定知道许多情况。老信头被关进了牛棚,白天在民兵的看下下和牛鬼蛇神们一起劳动,晚上交代问题。而负责看押老信头等黑帮的,恰恰就是家狗。 夜里,别的黑帮们都上炕睡觉了,家狗便开始给老信头吃小灶…… 第五天清晨,该换岗了,新上岗的宝柱子招呼黑帮起床,大家都起来了,唯有老信头头依旧蒙头大睡。宝柱子一把掀开了被子,人们惊呆了——被窝里塞的是棉衣棉鞋,老信头不见了。宝柱子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快来人哪,老信头跑了!” “老信头光着屁股投修了。” “赶快通知公社,让民兵封锁边境路口。咱们赶紧骑马去追,他跑不了……” 人们议论纷纷。这时,一个年纪大的社员说:“这冰天雪地的,光着屁股出不去半里就得冻死,还是先看看井里有没有吧。” 一把抓钩放入井底,老信头尸体浮出水面。 老信头尸体一丝不挂,被在抛到牛圈旁的雪地上。人们看到,他的胡子几乎被薅光了……又过了两天,人们发现他的半拉脸和鼻子被狗啃了。 在一些好心人的提议下,造反派让黑帮将老信头挖个坑埋了。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 我们生产队南面和东面,是一望无边的大草甸子。几年前,在县城里居住的我爷爷在这里养过蜜蜂,不知怎么认识了老信头。后来我爷爷不养蜂了,回了县城。老信头每次进城办事,就住在我爷爷那里,为的是节省盘缠。我有个叔伯弟弟叫小慧,住在爷爷的隔壁。后来,小慧告诉我说,老信头跳井的那天半夜,他听到爷爷说:“谁呀?呦,大兄弟来了!等等,我给你开门”接着又听爷爷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光着腚就来了。”第二天早上,他到爷爷屋里一看,爷爷已经过世了。 当时小慧只有12岁。我相信他不是说谎,说这样的谎话没有任何意义。我把它写在这里,只是弄不明白,世界上魂灵是否真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