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凤云 于 2014-11-25 08:27 编辑
六十五、老富一肚子“委屈”
老富在干活休息的时候，常常是独自坐在一旁，两边脸颊上的肥肉下垂到几乎和嘴巴子成一条平行线，他一边不停地抽着烟，一边眯着一双 肿泡眼，长时间望着远方，时不时从紧闭着的嘴唇里，发出一阵“嘿嘿、嘿嘿嘿”冷笑声。每当听到他这渗人的笑声，我浑身上下就起鸡皮疙瘩儿，那声音像在黑夜里走路时，突然听到夜猫子叫似的，吓得人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老许头子习惯的和老富一起“呵呵、呵呵呵”笑着。老富声音低沉、压抑，老许头子声音高亢、刺耳，两人一唱一和的，每次都要延续一分钟以上。这种近乎于绝望的笑声，在广袤田野上传出很远很远，搞得空气中都渗透着阴森恐怖气氛。 老富每次笑过后，便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的自我嘲解起来： “亏了土改时我家只有十四亩三分地，定成分时给定了个富农，贫下中农把我和村里的地主一起挂上大牌子，戴上高帽子批斗。我家里的三间大瓦房让给贫下中农住了，浮财也被分得精光，一家五口住进了低矮的土坯房。谢天谢地的是，我爹只给我留下十四亩三分地，如果留下十五亩的话，划成份时就定成地主了，要是定成地主，再得罪村里几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土改时肯定被拉出去枪毙了，我也不会活到今天。庆幸呀，我还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强，活着能把儿女们抚养大，要是死了的话就什么也没有了。” 老许头子乜斜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说： “你能活到今天就偷着乐吧，什么有不有的，活一天算一天，像你这样整天价絮叨来絮叨去的，我看你这个老胖子是活到头了，说不上哪一天让领导听到了，非得斗死你不可。” 老富一拳头砸到黄瓜藤上，几片黄瓜叶子和一根无名指大小的黄瓜掉到地上。他心疼儿地捡起小黄瓜看了看说： “我感到对不起死去的爹，他老人家在世时没白天，没黑夜的在地里干活，整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家里养了十几只母鸡，可一年到头吃不到鸡蛋，下的蛋都让我爹偷偷的攒起来，拿到集市上换钱，换了钱买地、盖房了。没想到靠省吃俭用，拼命劳动来过上好日子的人成了专政对象，我活了五十多岁，被专政了二十多年，不管什么人骂上我几句，都得老老实实地听着。我这一把老骨头，老脸的就豁出去了，可我姑娘才二十多岁，也因为我的原故，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挺大的丫头片子，到现在还没找到婆家。” 老许头子火上浇油地说： “你姑娘长得挺秀气的，要是找不到婆家的话，准是受你这个老胖子的影响，把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给当误了。” 老富带着哭腔说： “我苦哇，在外面抬不起头来，感到的是耻辱，回到家后还觉得腰杆子挺不直，那就是窝囊了。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什么也不是，连狗都不如，对不起家里人，对不起我姑娘！” 老许头子的脸变得扭曲了起来，忽悠一下子站了起来，歪着个脑袋，右手往腰上一掐，左手指着老富说： “呸，看你这点儿出息，白活了五十多岁，不但别人瞧不起你，连我都瞧不起你。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活在世上要能伸能缩，伸要伸得有气势，缩要缩得有骨气。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就你这一天哭哭咧咧的熊样，什么人看你一眼都后悔半年，谁家儿子也不会娶你姑娘的。” 老许头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让老富平静了许多，他嘟嘟囔囔地说： “可惜呀，我姑娘生错了人家，要是出生在贫下中农家里，一定能找个像点儿样子的知青，以后跟着知青到大城市去，过风风光光的好日子。” 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我从一栋小草房前走过时，见老富低着头，从小草房里出来。后面一阵风儿似的走出一个二十多岁，个头不高，长得挺不错，穿戴整洁，看上去很有教养的女青年，可能这就是他姑娘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找不到婆家，她一定会有好归宿的。 面对着眼前的牛鬼蛇神，我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他们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非但不知悔过自新，还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如此猖狂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情绪，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我搞不明白，这几个人为什么在我面前，讲这些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反动言论，难道就不怕我去告发他们？在那个年代，到处都充满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儿，他们说的这些话，一旦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轻者是日夜遭批斗，弄不好是要判刑、枪毙的。我的脑海里，一度出现过去揭发检举他们的念头，但这种想法只是在头脑中闪了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几年来，我经历了高射机枪连的生死考验；享受过裴德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特殊待遇；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病治好了，竟然走进了十五连的积肥班，阴差阳错的和“牛鬼蛇神”搅到一起去了。天意呀，真的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只有顺应天意，直面惨淡的人生，才有可能度过我所面临的一道道难关。 人生难得一知己，知己见面诉衷肠，在很短的时间内，“牛鬼蛇神”就相信了我，把我当作可诉衷肠的知己，将埋藏在心窝子里，多少年不敢对任何人讲的话说给我听，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要冒生命危险的。经过这些年来的磨难，我已经逐渐的走向了成熟，学会了变换角度去观察和思考问题，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比较同情和感谢积肥班这几个“牛鬼蛇神”的，他们内心苦衷是可以理解的。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这些人在经过长时间改造后，即使已经脱胎换骨，悔过自新了，想回到社会上去重新做人，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在他们的脑门子上，永远被烙上了“牛鬼蛇神”四个字。真的是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永世得不到翻身了。
|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