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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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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风雨 见世面
——我的一位知青朋友 的手记
夏天里,典型的生活是这样展开的,在忙铲的时候,生产队成立食堂,劳动力一日三顿在队里就餐。早晨三点钟开饭,吃完饭,天空依旧繁星如盖,视线穿透不远。人们扛着锄头下地,都自愿地鱼贯前行,一是让前面的人先趟露水,免得打湿鞋,二是看不清路,有人可尾随,不走瞎道儿。到了地头,打头的会让大家坐下来抽袋烟,因为那会儿还看不清苗儿。抽烟的人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于是让烟、点火,活跃起来。有几个知青不几天就加入到这个队伍里,跟着热闹。我不抽烟,这时我急于做的是利用这个间隙,借来几把锄头,并排摆在地上,铺成一条临时的“床”,迅速躺倒在上面闭目养神,因为每天晚上我都逞强比别人睡得要晚,撑着一盏煤油灯看高尔基的《МАТЬ》,在刘泽荣编的那本《俄华大字典》里一个一个地查着生词,然后把生词按着小说的页序记到一个笔记本上,以备日后背记。这个笔记本现在还保存在我书橱的边上,翻看它,犹如还在当时的灯下。抽完烟,曙色略开,打头的一声吆喝,“排垄!”人们纷纷起身各操“兵刃”。我会腾的一下从“床”上蹦起来,结束那时而高望星空,时而闭目遐想,迷迷瞪瞪的一段回笼觉,开始了一天的持久战。烈日、高温、熏蒸的暑气,再加上不断刨地搂土的吃力动作,让人汗流浃背。停下来喘息的时候,你会感到汗滴在脊锥的凹陷处流淌,痒痒的,像虫子在上面爬。午后,有人挑着水桶往地里送水饭,可以解渴解饿,为的是让人能坚持着,到看不清苗儿的时候再回去。薄暮时分,收工了,我们在山中上下寻路而返,遭遇到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气流,体会着身边的炎凉。两脚如铅地踏着山路,尽管浑身像散了架子,心里还是快慰着自己能和社员一样完成了一天的劳动。开初的几天,吃完饭,还想干净干净,把汗浸的衣服用井水洗洗,拧拧。后来太累了,便开始偷懒。第二天,原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会像浆过一样硬硬的,肩背处覆盖着一层白白的汗碱。
秋天,劳动力逃避了酷暑,但迎来的是严霜。早晨出去割地,一伸手,摸到的是谷物上的霜花,即触即化,又湿又凉。割地戴手套不好使,只能裸手作业,经霜的庄稼失去了夏日的柔软,抓上去,像摸砂纸一样,平素手上有多厚的膙子也扛不住这无数张砂纸,不多日,手指肚就磨得红红的,一碰几乎出血。这些还是小意思,秋收的活计有两难,一是要体力,用老乡的话说,“刀刀见血”,你不使劲,什么都割不断。二是要技术,茬子要矮,靿子要紧,脚下要干净。这些对我们农活新手,不能不是严峻的考验。第一天割谷子是在叫“大椅圈”的一块山坳里,垄头一里多长,生荒地上的谷子长得手指一般粗,足有齐肩高。要把那样大的一片庄稼放倒捆好,谈何容易,一想就令人却步。打头的组长问知青,“你们是割整的,还是割八厘谷子,还是半拉子?”区别在于,一次拿六根,四根或三根垄。听到有这样的活口,胆怯了的知青纷纷表示先不拿整的。女的,不说了。九个男的里面(到点儿一个月后,增加了一个新成员,叫成世庆,乌兰浩特三中的学生,朝鲜族),只有我和王文景决定割整的。王文景比我大三岁,又是一中的体育健将,我这样做似乎有点儿自不量力。不过,当时我心里想,既然当农民,就当个真正的农民,一味地退缩,要到什么时候。到社员堆里看看他们怎样比划,然后就自己动手了。先在中间的两根垄里开始,一边割一边放靿。打靿不能夹起镰刀两手操作,这样误事,必须由一只手完成。伸左手握住谷穗部分,顺势把它绕半圈,右手挥刀割断后,用左手空闲的指头将其弹成两股,把谷穗别在一股下放到垄台上,随后,再割谷子压在靿上,防止别着的地方松动变形。就这样,一边割一边放靿,直到地头。接下来是跑单腿培趟子,即割一根垄,把割下的谷子往压着靿子的堆上扔。这阶段的关键要“把”大,五个指间都必须夹杆颗,一把几乎能抓一小捆儿。庄稼密的地方必须用胳膊搂,大腿抵,一次就能割倒一小片。剩最后一根垄的时候,要边割边捆。捆和打靿的道理一样,都是靠拧和别。这些都是看了人家的,自己慢慢总结的,其熟练过程也是痛苦的。第一天,手脚笨,体力不支,眼看着社员的地都放倒了,自己的庄稼还在那里站排。只有卖气(牺牲休息时间),别无选择,看着社员坐在空地上抽烟,我不得不继续挥汗如雨。那个时刻,心情复杂极了,既有恨铁不钢的自责,也有擂台败阵的惆怅,想着想着,委屈得流出了眼泪。但我随即把它擦干,让泪往肚子里流,好男儿不能示人以弱。就这样,我在艰苦的挣扎中度过了第一天,由于坚持到了最后,而且出的是整劳力,我建立了自信,也赢得了社员对我的认可。
冬藏时节,人们在场院里打场。白天短,两顿饭,晚上就得夜战。夜战结束后,又冷又饿。做饭的董大爷通常给我们做顿夜饭,压饸饹,把一个笨重的器具架在锅台上,用杠杆的方式把荞面团压出一根连续不断的粗面条,锅底汤水沸腾,面条随落随熟。饥饿的我们端着碗,等在蒸汽弥漫的外间厨房里,巴望着早点分得一碗饸饹。不幸的是每次我们都能从自己的碗里挑出几个老蟑来。不吃吧,饿,吃吧,有点恶心,只好用筷子夹出去扔到地上,权当没那么回事。其实,在那灯光幽暗的屋子里,不经意中已经下肚了不知几只了。后来我们发现了原因,晚饭后,灶坑熄火,锅中留有余温,住在灶台边的蟑螂就会寻热爬到锅里,去享受这份温暖。有一回,我端灯到外间地找东西,被光亮惊扰的老蟑四处逃窜,乱了营的蟑螂相互挤撞,竟沙沙作响。董大爷干活麻利,但是心粗,根本不考虑老蟑不老蟑,揭开锅盖就丢进一大洋瓢水,接着在灶坑里点起了玻璃颗子(当地山上的橡子树),来不及逃窜的老蟑被先淹后煮,之后成为我们的碗中餐。
场院的活儿般般样样:扒苞米、翻场、赶磙子、扬场…… 谁都能对付,只有一样活儿,很少有人敢试,其中包括屯里的小青年,那就是扛袋子。装好的粮食袋子二百来斤,需要挪动或装车,俩人抬没效率,只有用人扛。方法是先由两人抬起,顺势一悠,扛袋子的人立刻俯身钻到底下,借冲劲把袋子顶起来,使其搭在背上或坐在肩头,调整平衡之后,迈步走向目的地。我因为不服劲儿,也基于学生时代干活挣钱得到的锻炼,乐于去试身手,一试就成功了。我被认为有力气,可以跟车送粮。接着就有了我夜走罕达罕的特殊经历。
我们队的公粮要送到罕达罕国家粮库。那里距我们屯子是牛车一宿的车程。为了赶在早晨上班时排队过磅,我们选择了夕发朝至,下午装车,天黑后出发。生产队一共有两挂胶轮车,一挂马车,一挂牛车。两个老板子中,马车的被封为大把,牛车的屈居二把。马要留在场院里打场,队里的送粮任务就全部交给了这挂牛车,一送就要小半冬。二把叫万家明,人长得不魁梧,也不好看,但他头脑聪明,赶车趟地样样干得没比的。他相中了我老实能干,主动要我跟车。我们俩成了好朋友,和他在一起,总是感到特别温暖。尽管人是热的,天毕竟是冷的,每次出车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假如行头好一点,可能还少遭点罪,可我那时家里穷,哪敢奢望皮袄、皮靴什么的,一个棉袄只能外面套里面衬,把可穿的几件衣服都武装到身上。要知道十层单不如一层棉,棉暖也不如皮。一双翻毛夹皮鞋,里面套双薄毡袜,下面垫一层草。这样的一身装束被扔到深冬寒夜里,其滋味可想而知。刚出门时,身上带着家里的热乎气,我可以悠闲地坐在或躺在麻袋上,仰望星空,放飞思绪,梦想着年轻人的梦想。过新发七队的时候,我会看着沟塘那边黑黢黢的村舍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于是思绪就指向了那里的青年点。那个点里有我的同班同学刘青松,揣摩他那一刻在做啥,睡也没睡。首批下乡,我们一个班的有六人,我们点三人,这里一人,还有一处有两个女生。在校时,你进步,我落后的,那些少年成长中的烦恼,以及你红专,我白专的各种无谓的争论都成为往事了。现在同时被抛到这片山沟里,弃旧历新,如何定位,各有所思,不知他们有何体会,如今想思想“碰撞”,机会都没有了。想着想着,身上已经凉气半透,支持不住了,没办法,只好蹦下车,走路取暖,尾随着牛车前行。一路上无奈地数着途径的村屯,什么吴家地沟,付家屯,毛家窑…… 盼着早一点儿把他们数尽。有月亮的时候,在旷野中能多一层感受。过往的村落死寂地躺在路边,让人想到睡在里面的人一年到头太累了,只有这样的时刻才有了一点享受。远山在朦胧的月色下若有若无,遥不可测,正像来农村落脚的知青他们心中的目标一样,给人虚无缥缈感受。那些土得掉渣儿的村名数完的时候,天根本没亮,但粮库的门口已经有像我们一样打算和安排的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我们得赶快找准位置停到队伍里,等待被接纳的时刻。粮库大门入口就是一个大秤,可以整车过磅。分量我们倒不关心,因为装袋时打过斗,心中有数。最关心的是工作人员随之要做的一件事,一个人拿个粮探子,噌一下扎进麻袋里,一拉,取出一管粮食拿去化验,然后在交粮的单子上注上多少个水儿,这是粮食含水量的术语。水多价格就降下来了。每次我俩都希望比上车的低些,也希望比他们给别人测的低些。最后一关是缷粮食。这就是我的鬼门关了。一车粮食要我一个人扛到粮囤上,倒到里面去。遇到粮囤高时,要走三节跳,跳板在重压下颤颤巍巍的,反射出弹力,控制不好共振,很可能就被弹下去。粮袋要扛立肩,就是无论麻袋,还是口袋(一种细长的帆布袋子)都要把底部放在肩头,让它直立着,麻袋还可以,口袋在肩,又走三节跳,简直就像演杂技。车把式站在车上给我掫袋子,他一抻,我用肩一拱,就做成直立状,掂一下,找找平衡,便迈步向上。一车粮是就这样一袋一袋地被我送上高高的粮囤。扛到一半的时候,就已大汗淋漓,经夜的冷僵被驱赶得一干二净,再往下身上就发虚了。有好些次,人险些被外倾倒粮的袋子牵引着掉落到粮囤里。这个时候,只能提醒自己,小心!沉住气,坚持,千万不能掉链子!老天爷成全我,没有出过事。别人对我的扛袋子有充足的信心,殊不知我每次自己都捏着一把汗。
这个冬天之后的春天,我被二把要去扶犁,提升做技术工种。万家明好心地把他最喜欢的里套,大黧牛,送给了我, 把最好的犁杖调给我,甚至帮我调梭子,定深浅,让我轻轻松松地开始了一段新体验。听他们说,地趟得好坏主要看地头,一要地头齐,二要拱得深。只要有心,没有三天的力巴,很快我就适应了。趟地的要比铲地的出工更早,一是中午让牛得到休息,另外防止中午时分牛跑疯。跑疯时的情形太吓人了。老牛受到了刺激,失去了理智,像有什么追杀它一样,拖着犁杖漫山遍野地跑,直到碰上高墙大树,便疯了似的在上面磨蹭脊背。老乡解释说,大瞎虻在牛身上下蚱(产卵),皮下长了翁蝇,阳光暴晒,翁蝇蠕动,牛被触动了神经,所以就疯了似的,再也不听人话了。我看到过别人的犁杖被拖得七零八落,好歹自己没摊过这样的险事。老牛有时闹事,有时还真能充当我们的保护神。一次在前山的阳面趟地,一片乌云携着狂风涌来。这是夏天常见的事儿,我们已经习惯了。不过那次大雨是我有生以来所仅见。雨云压来时,太阳逃得没了踪影,山野间黑咕隆咚的,十分吓人,风助雨势,雨借风威,下下来的,不是雨滴,也不是雨流,而是水团,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瓢泼大雨。我所经历的那次,说瓢泼还不够,应该叫倾盆大雨。在落水的重压和强风的推动下,我们根本站不住脚,直打趔趄,最后,只能钻到牛肚子底下躲藏。而空气被水排挤得非常稀薄,使人有行将窒息的感觉。好在暴风雨持续的时间不是太长,我们才免于一死,那次算是真的经风雨见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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