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佳 于 2015-1-27 21:54 编辑
刻在心中的碑 步入老年的知青也许都爱怀旧，当陈年往事如此清晰的映入眼帘，越发感到北大荒往事的含金量。那是岁月的洗礼、是思绪的筛选、是感情的酿造。沉醉在往事的缅怀中思绪万千，那是北大荒知青难得的专利。 那该是1972年的初冬，一天半夜，我在睡梦中被叫醒，说被军务股紧急召见，何事无从知晓。我踏着夜色紧奔军务股，大脑在积极运转也得不到确切答案。我相信我家无力搬动天使能给我带来福音，更无神话般的社会关系能让我圆梦飞回家乡，可军务股如此急切招我究竟是什么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意想不到的是，军务股交给我一个紧急任务，务必在天亮前完成一个墓碑，至于怎么完成他们不管，需要什么工具和材料一切由我自己想办法，大半夜的让我如何是好？好在他们还知道预备好一个墓碑料：刨好的做工精细的椴木厚板，单等我去在上面完成文字成为墓碑。为了安抚我，还做了一个简单的思想工作，说是逝者家属指明要我来完成，是家属的信任，也是逝者的遗愿。这我才明白，原来是给李富安葬做墓碑。 其实，几天前李富的爱人潘灵芝找到我，说请我帮忙弄一个木碑，字我写，字体我定，写什么内容她定；李富下葬时用。何时下葬未定，但就在近期。为防止措手不及，我还是准备了快干黑白漆。没成想我们的民间私自约定还是由军务股风风火火的落实了。当布置任务时，问我知道不知道此事，我据实回答。关键是写什么，我说知道，是潘灵芝再三确定。军务股的经办人长舒了一口气，再三问我不会有错。他们的一块石头落地，预想的艰难轻易迎刃而解，现役军人打怵的难题都不存在，剩下就由我挑灯夜战了。至于我如何完成，缺什么工具，一夜能否完成，晚间饿了怎么办，没人关心，连问都没问。 我开始动工已是午夜后，屋里就我一人，窗外夜色正浓，屋里悄然无声，马路上不时途径的卡车隆隆声划破了北大荒夜的寂静。我的睡意顿失，刀飞快的运作，木屑一会便洒满一地，独有的椴木清香在昭示一个鲜活的生命终结，字迹在锁定一家亲情的破碎。专注中，往事还是止不住涌上来。 李富是我在副业连当司务长时的炊事班长，那是我极力要成的五五年哈尔滨垦荒队员，心灵手巧，各项技艺高超，不管是农活还是厨艺；且为人忠厚。我们完成了一段很好的合作，当年的食堂搞的名声在外，想方设法改善知青的伙食，他功不可没。 严冬的北大荒，新鲜蔬菜成了稀罕物，我们副业连的大菜窖成了全团团部机关的冬季储备库，供不应求，我们食堂弄点鲜菜难上加难，地里的冻菜倒有的是。冻菜经他处理，根本吃不出冻菜味，包馅炖吃花样翻新，地里被白雪覆盖的冻菜经他巧手烹调，成了知青餐桌上的佳肴，食堂缺菜的危机化解，一冬很快熬过。记得他和我说，一次抓到一个大田鼠弄熟，给他小儿子吃了，儿子不知情，一再还要吃，以后又搞了几次，连他爱人都不让知道。我再三强调，连队食堂绝不能有这类野物沾染锅灶，说得他哈哈大笑；并取笑我，还是没饿着，不如北京知青想得开，蛇、田鼠都敢吃。每当我们知青食堂改善伙食，他都大显身手，知青食堂里的欢声笑语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他也乐在其中。团部其他连队的知青闻香而来，以投奔同学为名来我连解馋，往往改善伙食时，就餐人数大涨，我曾提出控制措施，他都含笑否决了。一时间，我们食堂伙食名声在外。 他心灵手巧，理发俨然是行家里手，发型会因人而异，让不同的人容光焕发；我们知青宿舍成了理发室，老职工、知青往往隔日集中起来，一次往往十几个，经他手修剪不知疲倦。边剪边点评，使枯燥的理发也妙趣横生。 岁末年初，由于个别连领导作梗，我作为司务长可年终五好战士的荣誉却落空了，上下一片哗然。李富深情劝慰我，表面我很平稳，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食堂浸透了我的心血汗水，功劳苦劳明摆着。后来我听说，李富找到作梗的领导一顿激烈的争吵，不是为一个普通的知青工作成绩鸣不平，而是用人标准的据理力争。但从来没和我卖乖，我感叹他的不畏强暴的勇气和肝胆相照的义气，和他平日的温文儒雅形成巨大的反差。 直至副业连解散，我们留在团部却各奔东西，还一直是忘年交的挚友而来往密切。私下也问他，当年那么小就来北大荒，想不想家，他很真实的告诉我，很想，现在依然想。但还是实际点，哪的黄土不埋人。那时，他的达观快活，绝不成想生命的终点会这么近。 他平时的衣着总是里外一样，干干净净，穿的中式小褂都是旧衣翻新，样式也别有情趣，那是他妻子的功劳。他的夫人潘灵芝是地道的哈尔滨人，家住松花江边的花圃街，她的娘家我去了无数次。当年潘灵芝是高中生的学生干部，带头防汛，奋不顾身在冰冷的江水里长时间浸泡，导致急性肾炎发作而误了考大学，失落和懊丧，冲动和激进，让她忽视了北大荒的严酷，当只身来到北大荒献青春时，才感到身体根本不能适应北大荒的劳动强度和气候的反常。再想返城已根本不可能，扎根的结果是嫁给李富并有了一男一女。身体的柔弱只能让李富担起更多的家庭担子，靠一人撑起一个家，日子清贫拮据；但天有不测风云，李富胃部动了大手术，是从师部专程请了医术高手在团部医院主刀，手术干净利落。但是，手术后的李富日渐消瘦，瘦得离奇，最可信的传言便是家里无力提供必要的营养品，胃部动手术吗，胃部自然要特殊的调养。期间，我作为曾经的同事和朋友，去探望几次，每次都尽我们所能，带去大量的奶粉这类的营养品，可杯水车薪。终于，李富在回兵团医院复查确诊后才真相大白，原来，请来的当时手术高手在手术中犯了低级错误，肠子接错了，使肠子的消化功能彻底丧失，吃的东西在手术后的胃里简单滞留未经消化就排走。这让人啼笑皆非的结局，却再也无力让一个本来精壮的汉子再站立起来，查明原因由于体质太弱无力承受手术，很快含恨辞世离去。 李富过世以后，我曾去了他家几次，潘灵芝的态度就是，真相给她洗冤了。之前外人误解她舍不得拿出营养品，才导致李富的早殇。以她的善良我不会相信这类传言，但一个清贫的农工家庭，丧失劳动能力，没有一个养家糊口的体力，无疑等于宣判了死刑，只不过是执行的快慢而已。这种不幸只能感叹命运的残酷，谁也想不到是人祸的罪恶。 事情出现了，周围人群的温暖无济于事，而各级组织的措施却能让一个家庭起死回生，人们期盼不到就想竭力争取到，合情合理。那个年月，是重精神轻物质，工伤定不了，医疗索赔又不完善，一家人以后的生计靠无济于事的好话空话填补，还能让当事者感激吗？ 潘灵芝历经了无数次交涉和上访，都无果而返。事情越闹越大，同情者越来越少，就像祥林嫂孩子叫狼吃了，悲壮的故事起初能换来同情的眼泪，后来却让闻听者厌烦得“又来啦！”同样，潘灵芝的伶牙俐齿到让人感到她叨不住理，是瞎咋呼。潘灵芝的求诉无门后来让人感到她强词夺理，不是吗？甚至当年团部沈政委的妻子都出面以同是女人而劝慰，结果事情没有转机而是对立加剧。我当时也搞不清她究竟要争取什么，是抚恤？是救济？是补助？都不是。是要名分要说法？我搞不清。哀兵政策也许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可她偏不。执拗得越是大庭广众之下，越去扩大事态。听说有一次团里召开一个隆重的干部大会，她闯入慷慨激昂的唱了一曲国际歌，曲调高亢，字正腔圆，形神兼备，无不让与会者动容。可曲罢，雄赳赳退场，没有二话。 留给大会组织者和与会人员一片惊愕，她的身影却消失了，她无形中成了会议明星。责难她没有任何理由，唱国际歌是当年的主旋律，没有错，主动唱更不是毛病，况且没人能比她唱的好。要知道，她妹妹是文革前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研究生，曾在舞台上演过歌剧主角江姐，若不是当年八个样板戏独霸舞台，她妹妹肯定是个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歌唱是要天赋的，天赋是遗传，姊妹的差距不会大，她的歌喉不会错。 事情的结局在熟悉人群的留意中始终没有结局，关心者的耐心是有限的，好像大家都已看清的结局唯有她不认可，不是当事者迷，是不甘心，一意孤行和执着的距离有多远呢？ 当时兵团医院的复查结果原本严格保密，可当时手术探查的一位恰是李富弟弟的亲属，真相确凿无疑的让李富家人完全掌握了。等待的是家属医疗事故的追究和条件的升级，而安葬便成了事件的结局和认可。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推断着，可明天下葬，是历经长时间的上访和交涉要寻求的结局，究竟是什么呢？ 我有数了，碑文可以说明一切，碑文是潘灵芝掷地有声的给我确认的，“垦荒队员李富之墓”。一字不许多，一字不许少，碑文不许有其它任何多余的文字。作为哈尔滨高中生的潘灵芝，碑文的体裁不会不懂，一切都舍弃从简，追求的不是虚无，建树的是崇高！她把“垦荒队员”作为毕生的追求和结尾，自己也身体力行去终身实践，是逝者的告慰，是生者的表白，化作无怨无悔刻在洁白的椴木上，伴随长眠的丈夫托付给北大荒的黑土之中。 让军务股和现役领导宽心了，烈士、千古的虚词都不要。立碑的机构、等级都不要，仅仅把一个“垦荒队员”看得至高无上，谁也不会有意见。事情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望着破晓前完工的墓碑百感交集，朴实无华的椴木配以刀刻的漆黑仿宋体，是一个哈尔滨知青完成一个哈尔滨垦荒队员毕生的写照，朴实无华而动人心魄，却是奠基北大荒的灵魂和共青的骄傲。我几次回团，都想再看一下我亲手刻成的墓碑，没人知道它的去处，夙愿难尝不遗憾，每一刀痕在心中从来没有模糊。 李富岳父母家的花圃街，早已被豪华的现代高层建筑覆盖，高耸的建筑寓意城市的丰碑，在炫耀松花江岸边的今昔，我却能读懂，它的背后镌刻着李富、潘灵芝这样优秀的儿女心甘情愿立志献身北大荒的崇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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