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佳 于 2016-4-19 09:47 编辑
苞米的苦涩
70年盛夏,我们迎来了第二批上海知青,我们统称他们为“小上海。”细想起来,他们当年也仅仅十六、七岁,满脸的稚嫩,一身的孩子气,该是在父母膝前撒娇的年龄,却要千里迢迢远离亲人,饱受北大荒的冷峻和严酷。可悲的是,北大荒的盛夏和上海的酷暑在温度上没有太大的差异,以致他们不会认清北大荒真实的负面,从而有饱经磨难的心理准备,这就促成了他们身边一个个悲剧的滋生。 当初,他们对北大荒的憧憬、向往和热爱也仅仅停留在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很快,他们领悟了好奇心是构不成北大荒生活的全部动力;繁重的劳动压得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心驰神往的领地越来越小,很快就醉心在悲观和嚎啕中释怀,泪水有极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宿舍里的哭声一连就会成片。思乡的殷切和对家庭温暖的向往,在成倍的释放,却换不来相应的体恤,谁也帮不了他们,只能得到有限的理解,那不是冷漠,那是时代的局限。 当年知青食堂伙食差到了极限,那是现役军人当政给我们的见面礼:食堂必须以粗粮为主,还不知是陈放了多少年的油性散尽的糙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坏了炊事员,怎么做也不好吃。以大米饭为主食的小上海们格外不适应;食堂的饭菜对他们失去了吸引力,繁重的体力劳动更加膨胀了他们的食欲,外向的娇气很快就吃光了离家带来的零食,食欲到了无所不求的地步。早熟的青苞米在发出诱人的邀请,可当年却有严格禁令,青苞米一律不准提前私自煮食,说是影响产量。另外,大地的苞米是农场财产,随便食用和偷盗无异,是只能看不能吃的。 终于,小上海们抵御不了金秋大地香飘的召唤。一天收工后,夕阳还在炫耀丰收的景象,几个小上海顾不得洗涮,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支起个简易炉灶,架起一个熟铝制的脸盆,里面煮着几穗苞米。几小树枝的火,很快冒出诱人的炊烟,火舌欢快的添着脸盆,洁净的淡黄脸盆周边很快被火舌舔得焦黑。脸盆的主人毫不在意,和添火的伙伴沉浸在欢快的满足中,尽情享受着围观伙伴的羡慕,他们在嬉笑中估算着苞米入口的临近,却毫不察觉危险的突降。 突然,一声大吼,随之是饿虎扑食般的身影。暴跳如雷的吼叫,加之凶神恶煞般的肢体语言,在揭示罪大恶极的事态序幕。原来是转业兵副连长来抓现刑。几个小上海顿时吓傻了,不是被事态严重后果吓傻,而是被副连长凶相吓破了胆。事态严重后果要有个推理过程,那需要时间,当事人和围观者都不会想象到煮几穗苞米的后果;可长辈级的副连长凶相毕露,瞬间吓倒几个毛孩子那是太容易了。几个小上海彻底垮了,可这却没让副连长知足,对手轻易缴械投降让他扫兴,级别悬殊的较量让权势欲没得到适时的填补满足,他要再展威风。 于是,他恶狠狠地追问盆是谁的,本来是不需要回答的,这是借题发挥而已,耍耍淫威,属于设问句子。可偏偏有人回答:“我的!”随即站起一个瘦高的身影,这是被冠以小上海精神领袖的小领头曹恒高。文弱的高挑个头却偏偏高过副连长,发育尚嫩还不识相的往副连长跟前凑了一下;尽管面目表情不会是英雄壮举,但也分明是刚性十足。 挑战来得如此突然,副连长措手不及;众人前一下恼羞成怒,本想威风八面却一下碰壁,气的抡圆的巴掌还是没敢下手,挥出去的手臂在笨拙的划成推搡,还是让瘦弱的曹恒高差点倒地。可不示弱的曹恒高一下顶了上去,两人贴到一起,副连长一下推开他,曹恒高立马倒地,副连长飞起一脚,要不是围观者甚众,脚不知会落在哪;所幸脚还是踢在简易锅灶的脸盆上,小半盆的苞米散落在空中,弧线在标示出起脚的震怒。 可直接后果是,煮苞米的半盆开水,却飞花四溅,伤及无辜。倒地的曹恒高该是烫伤面积最大,他跳起来,直奔副连长,抓住他的衣服前胸,吼道:“你给我捡起来”!此时的副连长判若两人,一动未动,阴笑着面对柔弱的对手,要化被动为主动。瞬间,僵持的局面被化解。觉醒的小上海和围拢上来的围观者,拉开了箭在弦上的二人。 副连长悻悻地走了,我觉得他有个体面的台阶,该收场了。如果那样,也没我这篇短文了。 时间不长,风风火火来了几个炮连荷枪实弹的值班战士,声言来抓流氓。不问青红皂白,四个人架枪上刺刀对准瘦高的曹恒高,另一人连踢带打捆绑带走,一路上,曹恒高少不了又挨几枪托子。事情已经演化的令小上海们心惊胆寒了。 当我知晓这件事情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几个小上海哭诉着事情的经过。委屈的难以自制,泣不成声:不理解副连长对知青的狰狞,不理解几穗苞米竟能大祸临头,不理解他们的伙伴竟能像犯人一样被虐待;担心事情的结局,担心关起来的伙伴会不会再被拷打……. 我一下被他们感染,此事情的反响我事前亦有反馈,但还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很快找到连冷行阳,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连长的一句国骂,我深知他对副连长举止的不满。我提出赶快放入,以免除被不明真相的值班战士再给皮肉之苦,事情的影响会在小上海里后患无穷。因已下班,连长联系不通,当年的通讯状态极差,我自告奋勇说值班连队有熟悉的知青去通融。结果我去找了当时任炮连副连长的储礼瑞,他也说是我们副连长打黑报告,要求去抓流氓,下面个别头脑简单的几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去,带回来一看也不像小流氓。表示很快就放人,不会再难为他。冷连长的联系也很快到位,人当晚就放回来。曹恒高当然不会承认得到的皮肉之苦,面子比皮肉要紧,被抓被打当时的镇静早已超出他的年龄,回来一下得到英雄般的礼遇。 后来,我们副业连解散,我们话别时,被拘的曹恒高感慨 “树大招风啊”,看来,事情的阴影还是刻骨铭心的,更深层次的感悟不可能出自当年的知青之口。 四十多年过去了,为人父母的我们,孩子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在我们膝下娇生惯养,孩子们绝不会想到,上一代的花季少年不但要每天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挑战身体的极限,还要承受精神的种种摧残而难以得到庇护,还被冠以再教育而不敢抗争,稍有不驯会还以更大颜色。 去年回团,又吃到鲜嫩的青苞米,香甜的令人回味,这次是被礼遇而招待的,可以尽情享受。我不免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小上海曹恒高,为把遍地苞米当成先尝的螃蟹而换来的拳脚和屈辱。而今的小上海曹恒高也该近花甲,不知现在可好?当然,我不忘打听当年副连长的仕途,回答是此人一贯极左,仕途屡遭沉没,被以恶名缠身,老年贫病交加。人不报应天报应,人回归本性才终成善果,对知青凶残的心术不正者,怎么可能会在领导岗位上?北大荒回归良性循环的轨道,带给我们知青无尽的思念,愿这往事的回味中多份甘甜,少点苦涩和饮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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