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3-1-21 10:07 编辑
王 友 (一) “那小子,得不了好死!”提起王友,村里十个人中,九个会这么说。 王友年近三十,五短身材,脑袋不大,一口黄牙,左眼下边有块铜钱大的黑记,光棍一条,住在村当腰的一个破马架子里。 王友有个难听的外号,“家狗”。插队不久,我陆续知道了许多人的外号,什么“晃腚”、 “快腿”、“猫尿”、“鬼脸”……唯独这个外号不好理解,又这么难听。是因为“狗”与“友”谐音吗?我曾悄悄问过。 人们说,不是,这个人没脸没皮,天天到处伸手,到处蹭饭吃,最重要的是他没“立场”。 当时我只有15岁,刚刚离开学校,什么是“没脸没皮”“蹭饭吃”我懂,至于生活中,什么是“立场”就懵懂了。人们笑着解释:打个比方,今天你给他一块大饼子让他咬张三,他立马就去;明天张三给他块大饼子让他咬你,他立马掉过头来就咬,不管你是否对他有恩。 (二) 第一次与王友接触是初冬的一个下午。 那天,队里派我跟车送粪。王友是马车老板,裹着破棉大衣,邋邋遢遢,牛逼哄哄,抱着鞭子倚着车辕只顾抽烟;我力气小,端不动锹,只好用双手把一块块沉重的粪块子搬到车上,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他还在一边紧催。 车终于装满了,他往车辕上一跨,鞭子一摇,喊了声“驾”,大马车咕隆隆向前驶去。看着几匹昂头甩尾蹄子乱刨的大马,我不免有些害怕,跟在车后一溜小跑。 一路上几个穿开裆裤的小嘎子见了,扯着嗓子喊:“家狗!王家狗!” “嘿,这帮小崽子!”家友不气不恼,只是呲牙一笑。 跑了一段路,大概是怕我落得太远误了卸车,王友把车停下,让我坐了上去。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他总是时不时地抡起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打前面拉里套的红骒马。那匹马惊恐地瞪大眼睛不住地嘶鸣,每挨一鞭子就猛地往前一窜,大车跟着就往旁边一歪,几次险些翻进沟里。我吓得大叫:“停下,我要下车!”可他像没听见,根本不理我。 又是狠狠几鞭子,另几匹马受到惊吓,一齐狂奔起来。 “吁!吁!”王友大喊,车就是停不下来,我吓得冒了汗。幸好很快大车拐进地里——那里已经卸了许多粪,密密麻麻,像一座座坟丘。大车沿着垄沟前行十几米,被两座粪堆挡住去路。 王友脸上露出得意,用力刹紧车闸,然后抡起手中的大鞭子,左右开弓,像疯了似地一鞭紧接着一鞭,拼命抽打那匹红骒马和另外那两匹前面的马,一鞭下去,马身上立刻隆起一道高高的血棱子。那几匹马受到痛打和惊吓,拼命乱挣乱窜,企图逃走,无奈车上装着重载,前有粪堆拦路,侧有垄台阻隔,而且还紧紧刹着车闸,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我坐在后面,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鞭子不断炸响,鞭稍几次扫到我身上,幸亏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我拼命大喊:“别打了,我要下车!”他根本不听。无奈,我只好趴在车上,一动不动。 大约又是几十鞭子,不知怎么,鞭子突然停住了。我抬头一看,只见王友嘴巴上裂开一道口子,鲜血不断流出,他正用手擦呢——原来他打牲口时,不慎打了自己。 从那以后,他的嘴上留下了一道长疤。 (三) 王友有个毛病,一见到女人就‘撩骚’找挨骂,挨了骂还美滋滋的。第一次铲地,我就见到了这一幕。 那是一块地二十多垧的苞米,小苗快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 我从没铲过地,只觉得眼前乱糟糟一片,无从下手,远远的被人们甩在后面。和我一起落后的,还有憨子和几个不常下地干活的妇女。队里的大车停了,王友也下来铲地,在这些人中。 大伙铲着铲着,副队长高大虎拎着锄头走来检查质量。 王友远远地又见了,拾起几棵铲倒的苍子,悄悄插在徐嫂铲过的垄上。徐嫂在前面只顾和别人说话,浑然不知。 “都铲干净点啊,把草拿净喽!”高大虎逐垄检查质量来到近前,朝徐嫂的垄上扫了一眼,立刻火了:“徐大媳妇,这地咋铲的?眼睛瞎啦?那么大苍子就看不见!” “啥事呀,吵吵把火的?”徐嫂拎着锄头磨了回来 “看看你铲的地吧!”高大虎一脸怒气。 “我说,你挺大个老娘们不好好铲地,大白天的净寻思呀?”王友绷着脸在一旁帮腔,专捡难听的话说,“怎么,掌柜的几天不在家,丢魂啦?” 人们一阵哄笑。徐嫂红着脸回敬: “谁家的孩子,没教养,拿老娘开心。” “老娘?有你这么个娘,我还不用说媳妇了呢!”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徐嫂自知与油嘴滑舌惯了的王友斗嘴占不到便宜,想把漏下的草锄掉赶快离开。谁知伸出的锄头刚刚碰到那棵苍子,它立刻就倒了。 “这是谁给我插的,啊?”徐嫂知道被人捉弄了。她见大伙一面笑,一面用眼睛直瞅王友,一把薅住了他的领子: “家狗,说,是不是你给我插的?” “你家里有……有掌柜的,这好事能轮到我吗?” “兔羔子,还想占便宜,老娘今天非修理修理你不可!”人高马大的徐嫂和瘦猴似的王家友在地里支起了黄瓜架。 “这小子太可恶了,今儿不能饶他!”平时受王友捉弄过的几个妇女,见徐嫂拿他不下,丢下锄头,一齐上前助战。高大虎在一旁急得哇哇直叫: “都给我干活去,别踩了庄稼……” 几个老娘们来了邪劲儿,哪里肯听。只见她们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咕咚一声把王友掀翻在地,接着便骑上去,又是掐又是拧地揣古起来,疼得王友嗷嗷叫,连连告饶。 “叫妈,叫妈就饶了你!快叫啊……叫不叫?” “好……我叫……我叫……”家友吱唔着,拼命扭动身子,想爬起来逃走,无奈身子被几个大屁股压得结结实实。不知谁喊了一句: “灌奶,给他灌奶!” 只见胖丫的姐姐胖嫂撩起衣襟,露出雪白的大奶子,用手一挤,一股白花花的奶汤子滋了王友满头满脸,呛得他闭着眼,连连打起喷嚏。 “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吃奶,呛着了,来,再来一口!”又一股白花花的奶汤子滋到他脸上。 人们又是拍巴掌,又是喝彩,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在地上打开了滚儿。 “别闹腾啦,妈巴子的,秋天还吃不吃饭了!起来,都给我干活去!”高大虎举起锄杠,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哼,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了!”几个老娘们儿带着胜利的微笑,不情愿地站起来。 “呸,呸呸!”王友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一边往外吐着奶汤子,一边用袖子擦脸,嘻嘻笑着自我解嘲;“这有啥呀,猫尿狗尿,一擦就掉……” 人们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事后有人问王友:“那奶好吃吗,啥味儿?” 王友呲牙一笑:“有点香……” (四) 秋天到了,土豆大丰收,为了增值,队里决定开粉坊。 不多日,从远处请来了粉匠。匠姓有个条件,须带家眷落户,队里同意了。粉匠姓宋,四十来岁,瘦小枯干,总咳嗽,据说有肺结核;老婆叫玉英,人高马大,壮实得像头牛——我曾见她到井台打水,不用扁担,满满两大桶水,一手一个,拎起来就走;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三岁女儿五岁。当时队里没有空闲的房子,王友自告奋勇说,他家北屋闲着,宋粉匠一家就搬了进去。 懂行的人都知道,土豆做粉条最难。可宋粉匠做的土豆粉,不仅出粉率高,而且粉条又白又细,口感特好。尤其令人叫绝的是,粉条炖在锅里只熟不化,即便和猪肉一起下锅,肉烂了粉条不化,根根剔透。队里的粉坊很快在出了名,附近十里八村,甚至当地驻军,都赶着大车拉着土豆来换粉条。 这下可忙坏了宋粉匠,每天半夜一两点钟就得起床,到粉坊指挥大家洗土豆、切土豆、磨浆、过包……忙得不亦乐乎。 有得必有失。粉匠只顾在外攻城略地,不想家中城池失守。他初来乍到,不知王友为人,毫无防范,不知怎么,老婆和王友勾搭上了,二人初则陈仓暗渡,后来栈道明修。可怜宋粉匠生性懦弱,手无缚鸡之力,对内管不了老婆,对外惹不起王友,而且,在这里人地两生没有外援,只好逆来顺受,装瞎作哑。 人没知足的,吃了豆腐想排骨。王友鸠占鹊巢霸占了人家老婆,人家不吱声默默忍受,他还不知足,又提出让粉匠夹行李走人! 对粉匠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宋粉匠苦苦哀求:“你俩怎么着我都不管,只求别撵我走,今后做饭时你们往锅里多添瓢水、多添把米,给我带口吃的就行。我这身板活不了几年……” 王友铁了心,就是不同意。 粉匠无奈,转而央求住在临近的老汉高大虎给他说情。 高大虎好话说尽,不料,王友两眼一翻,说:“你老头少管闲事!我问你,将来玉英跟我俩谁并骨?(将来他们仨都死了,玉英和谁埋在一起)”。 高大虎被噎了个跟头。 这事传开了,大伙说啥的都有:有的撺掇粉匠效法古人,剁他个“双头案”,有的主张胖揍家狗这畜生一顿…… 这里办法没研究出来,王友听到风声,连夜带着玉英和俩孩子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几个月后,王友偷偷给他胞弟王富寄来一封信,说他和粉匠老婆回到了吉林老家,嘱托弟弟给他迁户口。不想,这封信落到队里平日爱管闲事的五保户老信头手里。 终于有了下落。宋粉匠拿着这封信徒步走了50多里到县告状,当时法院正在遭受“造反派”冲击,不受理。宋粉匠又徒步走了回来,往返100多里,天黑才回到家,腿都累瘸了。 这时大家都以为,谁也奈何不了王家友,只好任他逍遥自在了。 春节过后,一天忽然传来消息,今天不干活了,开会。开会?什么会?大家有点奇怪。 生产队会议室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新上台一把手外号叫水牛的牛主任兴奋得脸上放光,拖着口水向大家宣布: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拐走粉匠老婆的坏分子王友,被城里革命小将抓回来了,现在开批斗会,大家要“好好帮助帮助”他。 王友和粉匠老婆被押进会场。 有人带头喊了几句口号。一个社员把两只破棉鞋用绳穿好,挂在王友和粉匠老婆胸前。接着,水牛让王友交代自己是如何勾引粉匠老婆的。 此时的王友成了落水狗,死活不说,挨了两脖拐。牛主任和几个积极分子没办法,只好转向粉匠老婆玉英,让她说说家狗是怎么勾引、拐走她的。不料,冯国英竟理直气壮,说:“是我勾引的王友,我拐的他!我看中他了,愿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批斗会开不下去了。想看热闹的人们也觉得扫兴。关键时刻,还是领导有办法,牛主任让玉英当众搧王友一个耳光;并说,只要搧了,批斗会立马结束。不料,玉英心疼王友,坚决不打。 一些人被激怒了,挥手叫嚷:“家狗,那个娘们承认是她拐的你,揍她!” 不知是为了表示自己“清白”,还是想取悦那些看热闹起哄的人,王友露出本性,狠狠地给了玉英几个清脆的耳光,一股血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玉英进会场后始终高昂着头,这时,突然弯下腰,双手捂脸,呜呜放声大哭…… 批斗会过后,粉匠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据说,他们走后不久粉匠就吐血死了。王友闻讯前去,想重圆旧梦,被玉英撵了出来。冯国英说:“我就是嫁给瘸子瞎子八十岁的老头,也不会嫁你!” 负心的王友,撕碎了一个真正爱他的女人的心。 (五) 王友变得更加颓废潦倒了,整天饭都不做,到处蹭食,还沾上赌博的恶习。转年入夏了,还穿着开了花的破绒衣。公社民政干部听说了,特批30元救济款给他换季(更换衣服),说王家友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有困难,政府不能不管。 不料,30元钱刚刚到手,当晚就被王友输个精光! 没得到救济款的贫下中农不干了,告到县里,说:公社救济款发给了赌鬼,气得那位民政干部打自己嘴巴,发誓今后王友别想再从他这得到一分钱。 然而,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又过了半年,王友时来运转。 一天,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男孩来到生产队,说他们是从山东来的,那女人是他表妹,他要给她在这里寻个人家——他们那里太苦了,条件是队里给收他们仨落户。 大家想到光棍王友,动了恻隐之心,想成全他,可一看那位“表哥”,细皮嫩肉贼眉鼠眼,料定不是“省油灯”,收了他将来是祸害。 “这事就交给我吧。”大家都在些犹豫,副主任“坏水”发话了。 坏水摆了一桌酒席,把那男人拉来,二人边吃边喝。 “……一把手还是个毛孩子,屁事不懂,这个队我说了算!”坏水说, “这事,首先得男女双方看着对眼,他俩没意见了,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那男人听着在理,同意让表妹和王家友见面,二人唠扯唠扯。 王友美得屁颠屁颠,领着那女人走了。坏水追出去,在后面嘱咐了几句,最后说:“这事成不成,就看你小子的本事了。”王友会意,呲牙一笑。 且不说马架子里王友在和那女人颠鸾倒凤。坏水和那男人一直喝到深夜,双双醉倒。次日,日上三竿,那男人醒来后找到坏水,说:“给我们落户吧。” 不料,坏水做出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昨晚我喝多了,话说过头了,我同意收你,刚才我找了一把手,他高低不同意,我俩都干了起来……唉,实在对不住……” 那男人知道被耍了,火冒三丈,转念一想,这里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好自认倒霉。他气冲冲地来到王友的破马架子,拍打窗户,叫表妹带上孩子马上跟他离开这里,到别处另寻人家。 那女人正和王友如胶似漆,滚在一个被窝里,任凭外面怎么叫喊,就是不开门。那男人在外面闹腾了一阵,最后像个泄气了的皮球,垂下头,走了…… (六) 有了女人、有了真正的家,按说应该好好珍惜。可是,王友却总看不上那女人带来的孩子,不是嫌他吃得多,就是嫌他无用,动不动就拳脚相加。那女人是个受气包,一心跟王友过日子,最多只是孩子挨打时拦护一下。 大家看不惯,都骂王友心眼歹毒。 就在这年冬,一天,王友赶车去山里送粮食,前脚走,后脚一个五十来岁身穿警服的人来到生产队。这人自称是王友老婆的娘舅、在鸡西市某派出所当所长。这人说,他接到山东老家的信,信中说,外甥女被人贩子拐到这里,他来看看。 山沟沟里的人们人对公安人员一向敬畏,没人敢让这位所长出示证件。 所长来到破马架子,看到衣衫褴褛的外甥女和外孙,又看了看屋里,四壁结满冰霜,除了两床破被一口铁锅,一无所有。所长落泪了,对外甥女说,赶快收拾收拾,跟我走。 那女人哭了,不肯走,说:“俺等王友回来……” 所长脸色变得铁青,掏出手枪指着那女人,厉声道:“走不走?不走腿给你掐断喽!” 那女人挽着包袱领着孩子,顺从地跟着所长走了…… 三天后,王友从山里回来闻听此事,落下几滴泪,说:“唉,想不到我王友在三队这些年一个人都没交下,哪怕有一个人出面拦拦,等我回来也好啊!” 从此,王友又恢复了原样,整天像个幽灵似地到处蹭食,有了钱就赌…… (尾声) 五年前,一个朋友的儿子来省城看我,向我说了这些年山村的变化,最后提到王友,他说,农村改革后王友分到了10亩责任田,他懒得种,下小煤窑去背煤砸死了,窑主给了2000元钱,被他的弟弟领走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