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男孩

最坏男孩（逝去的记忆1）

如果评选全国最坏男孩，我敢说，这第一的桂冠非“八戒” 莫属。
这“八戒”是我儿时的邻居，亚圣子孙，大名国宏，长我四五岁，壮实得像头牛犊子。国宏长相欠佳，脑袋左右扁前后长，大大的勺子，小眯缝眼，厚厚的嘴唇总是向外翻着。小伙伴们都怕他，当面叫他 “宏哥”，只有在被他欺负之后才敢叫他一声 “八戒”，然后转身就跑。
我们在一个大院住了10年。不知怎么论的，父亲让我管国宏的爸爸叫“大爷”，而国宏管我父亲叫“姑夫”。
从打我记事起，三天两头有人找到孟家告状，说“小宏”不是把张家刚会走路的孩子打哭了，就是往李家的酸菜缸里扔了死耗子，再不就是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太太说，他跟在后边学人家走路。有一回，甚至有个过路的哑巴找上门来哇哇大叫，用手比划说骂了人家。当时我只有四五岁，非常纳闷儿，哑巴听不见，这怎么可能？大一些的伙伴告诉我，在地上画个圈儿，吐口唾沫再踩一脚，就是骂哑巴。
惹了祸，少不了要挨他爹一顿胖揍，先是巴掌，后来发展到皮带，乒乒乓乓、噼噼啪啪。小宏是天生的滚刀肉，挨打从不哭喊，也不告饶，倒是他娘比自己挨打还疼，哭哭啼啼，踮着两只小脚，用浓重的“老呔儿”口音骂他老伴：“老东西，儿子是我生的，不用你管！今儿个我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后来我稍大一些了，伙伴们给我讲了一个小宏给他老娘喝尿的故事：
小宏八九岁时，一天早上，孟大爷、小宏的哥哥国卿和姐姐国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孟大娘也拎着篮子上街买菜去了，家里只剩下小宏一个人在床上“沤被窝”——这回不是他不想起来，又尿床了。见家里人都走了，他连忙穿好衣服，随手把地上装着半盆尿的尿盆塞进被窝，然后若无其事地洗脸刷牙。孟大娘回来了，动手叠被，一拉被子，半盆尿全洒在床上……孟大娘叫苦连天，他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把老娘瞒住了，我没尿床！
从那往后，孟大娘吸取教训，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地上的尿盆端走，免得儿子再“作妖”。
几天以后的的一个早上，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小宏还在沤被窝，来尿了找不到尿盆，顺手抄起桌上茶壶尿在里面。然后穿衣下地，而且，破天荒地叠好了的被子。
不一会儿孟大娘回来了，小宏捧着茶壶亲亲热热地说：“妈，你累了吧，我给你起了一壶茶，还热乎那。”
“都说我儿子没出息，这不挺懂事吗。我早就说咧，树大自然直……”孟大高兴地不得了，咕囔着接过茶壶，仰脖喝了一口，吧嗒了一下嘴，觉得不是味。这时儿子扑哧笑了，说：“妈，那是我撒的尿。”

我五六岁时，有时不听话，家里老保姆就吓唬我，“小心夜里鬼掐你！”
那时北京城里经常停电，一停电院里那些大孩子就缠着我家隔壁的黎教书先生讲《聊斋》神仙鬼怪狐狸精什么的，我忍不住总去听，听完又害怕，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呆在屋里，走路时总回头，怕鬼跟着。
一天晌午，我和一个比我小一岁伙伴大周正在院里的花池前玩耍，小宏溜到我跟前，眯缝着小眼，坏笑着说：“你不是怕鬼吗？我告诉你个招儿，以后就不怕了。”我忙问什么招儿，他说你没听聊斋里神仙老道法师都能捉鬼吗？你变成神仙，以后就不怕鬼了。我忙问怎么变，他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你可千万不许告诉别人，然后趴在我的耳朵上说，吃了金鱼可以成仙，并起誓他如果骗我不得好死。
我深信不疑。正好隔壁教书的黎先生——大周的姨夫家门前的鱼缸里养着几条金鱼，有的眼睛上有两个大泡泡，有的头上顶着大绒球。大周也想跟我一起成仙，我俩一人抓了一条，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鱼鳞肠子弄了一嘴，而且很腥，不好吃。我忽然想起大人们给猫喂鱼前先放在火炉上烤干，然后揉碎拌在猫食里，于是就和大周一起，把一条条金鱼放在火炉上烤干，统统吃进肚里。再后来就是等着自己成仙。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保姆摇醒了：“你今天惹啥祸了，人家找来了，说说吧。”我揉揉眼，睁开一看，只见大周的二姨满脸怒气站在面前，这个二姨非常厉害，两口子吵架时，脾气一上来常常把老公按倒在地，像张果老倒骑驴似地骑上去乱打，院里的孩子们背地里都叫她“母老虎”。
“说，我家缸里的鱼哪去了？”母老虎喝问。
“我和大周烤着……吃了。”
“我问大周鱼哪去了，他说让你俩吃了，我还不信……”母老虎把我从被窝里薅了出来，“有这么祸害人的吗，啊？你爸爸整天上班没工夫管你，今天我替他管教管教！”
我哇的一声哭了，抽抽嗒嗒地说：“我听小宏说，吃了金鱼能成仙……”
母老虎听着听着，脸上怒气渐渐消了，最后竟哈哈大笑，说：“老孟家这个鳖犊子，都作出花来了，明儿个我找他算账！”
第二天，母老虎还没来得及算账，八戒又惹祸了：
一位走街算命的盲人，拄着马竿，一手打着挂在手腕上的小锣从大门外走过，八戒笑嘻嘻迎上去，说：“先生，有人算命”。
“噢，哪儿啊？小朋友，领我去好吗？”
“行！”
八戒牵着算命先生的马竿进了大门，奔向后院。
“如今新社会，小孩子都变得懂事了，小朋友，你真好，太谢谢你了……”算命先生边走边叨咕着，不料前面的八戒却仰着脖子唱了起来：“拉瞎——拉瞎——拉到河里喂王八……”
“小朋友，不要这样，不好……”算命先生连忙制止，可八戒哪里肯听，为了生意，算命先生只好作罢。
到了后院，进了一道门，前面忽然没声了，“请问哪位要算卦呀？”算命先生问了一句，没人回答，一股难闻的臭味钻进鼻子，他用马竿四面一探，发现被领进了茅房，而刚才令他进来的小孩，早已溜之乎也。
算命先生被气疯了，坐在院里破口大骂，不走了。
孟大娘和院里的大人们闻声出来，又是劝说又是赔礼，好不容易才将算命先生劝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天傍晚，住在孟家家斜对门的郑姥姥做晚饭，要捅捅炉子，可放在窗跟的捅条不见了，四处找不到，就问在院里玩耍的八戒看见我家捅条没有。八戒忙说：“刚才我拿去用了，我给您取去。”说罢返身回家取回了捅条。郑姥姥见八戒拿着捅条的尖把捅条把递给她，一面用手去接，一面忍不住夸奖道：“这孩子懂事了，知道给老人递东西时要把把这头……”话音未落，只见郑姥姥怪叫一声：“烫死我了！”，手中的捅条掉落在地上……
这天晚上，孟大娘向老伴告了儿子的状，同时来告状的还有几个邻居。
邻居走后，“八戒”挨了一顿有生以来最严厉的教训，孟大爷打累了，怒气未消，最后竟在儿子肩头咬了一口。
八戒从家里逃走了。孟大爷咬牙切齿地说：“谁也不许别找他！死在外头，省心！”

第二天上午，家里没人时，“八戒”溜了回来，撬开房门的锁头进屋寻找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盆正在发着的面。他捅开炉子，放上饼铛，抄起油豆瓶咕嘟咕嘟，半瓶油全倒了进去，然后抓出一团面，按在饼铛里，不一会几张流油的发面饼烙好了，他吃了一张，剩下的揣进怀里，转身要走，看见了凳子上的面盆，气呼呼说：“妈了个纂儿的，不让我吃，你们他妈的也别甭吃！”话到手到，一铲煤面子倒进面盆，又用煤铲揣鼓起来……
从那以后，孟大娘告一次状，八戒就挨一次胖揍，孟大爷上班后，八戒还要在家里胡作一气。有一回，孟大娘气得坐在院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指着儿子大骂：“你个汗憋的！你个生大疔的！老孟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孽种……”
八戒在一旁呵呵笑了，随口应道：“你们老马家好，你兄弟把我们老孟家的驴偷去卖了！”解放前孟大娘娘家很穷，自己的弟弟不争气，确实干过这事，不知怎么被儿子知道了，俗话说“家丑不能外扬”啊！
孟大娘脸都气青了，啪啪啪，一下接一下扇自己嘴巴，扇后又呜呜大哭起来……

说“八戒”一无是处，也不尽然，坏事有时也能变成好事。
“八戒”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国卿学习刻苦，品学兼优，高中毕业后参军，后来成了解放军某部雷达排排长；姐姐国春学习也很刻苦，无奈资质欠佳，初中毕业高考无望，进了“教室速成班”，毕业后被分在陕西巷一所小学，教一年级。
一天晚上，国春回到家里不吃饭，总是哭。孟大娘问了半天，女儿抽抽嗒嗒地说：“教书这碗饭我吃不了了……班里有几个闹将我管不了，尤其那个带头的叫XXX，他一闹那几个就跟真闹……”孟大娘好一顿劝说，女儿才勉强吃了几口饭。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孟国春在校门口正在叮嘱自己的学生回家路上小心过往车辆，要认真完成作业……那个叫XXX的同学突然怪叫起来，几个同学立刻跟着起哄，国春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八戒”不知从哪里窜出，抡圆胳膊，兜头盖脸就是一掌。那个孩子应声仰面倒地，口鼻流血，顿时成了“五眼青”。
孩子挨打，家长不干了，这位家长是北京市公安局某处的处长——闻讯驱车来到学校。结果，孟国春被学校开除。
街道另行分配工作，孟国春到和平门外延寿寺街副食店当了售货员。由于她工作认真，态度好，“百问不烦，百拿不厌”，一年后被评为北京市“五好店员”，大幅照片上了《大公报》，北京广播电台也播放了她的讲话录音……接着，好事成双，报为媒，在北京部队服役的一位解放军连长跟她结为伉俪，次年他们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所住的大院——铁老鸹庙10号被一家工厂征用，全院住户搬到了香炉营。没过半年，那里又被某机关看中做了幼儿园，全院住户被分散到个各处。我家搬到永光寺，孟大爷家搬到了海北寺，两家离得很近，有时逢年过节，也互相看望一下。
又过了几年，我们全家迁到东北，孟大爷一家不知去向，从此失去联系。如今孟大爷孟大娘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宏哥若健在，该是奔七十的人了。
（完）

        高歌老弟：你好！上次去你家，你和我津津乐道地讲述“最坏男孩”的故事，这么快就成文上传了。这么长的文章，老弟是怎么一字字地敲上去的呀？老弟要多保重身体，别太累了啊！

高歌老弟的文采了得！文中“八戒”个性鲜明，形象生动。写作的同时，注意健康啊！

美丽大姐您好！“最坏男孩”是我去年7月写的，这次只是修改了一下，贴上去的。我写这些过去的事，主要是锻炼自己的大脑，以免老化得太快。西兰花大姐对我的评价太高了。这个男孩是我在京时的邻居，真人真事，他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令我终生难忘。我若有两位大姐那样令人羡慕的文笔，这篇文字会写的更好。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1-19 22:18
美丽大姐您好！“最坏男孩”是我去年7月写的，这次只是修改了一下，贴上去的。我写这些过去的事，主要是锻炼 ...

       高歌老弟:你好!你的文学功底非同一般,大部头的<苦成子>已见证了你的写作水准非同一般.老弟的思维非常敏捷,谈不上大脑老化的问题.阅读,思考和写作确实能使脑细胞更年轻.在保证别累着的前提下,老弟可以经常发表些原创作品.

大姐实在过奖了，把我夸得都找不着北了。肚里有几滴墨水我自己知道。看到大家的文章和帖子写得那么好我都不敢回贴，硬着头皮回帖时，常常为了短短的几句话憋得头昏脑胀，往往还说不到点上。我回帖少，回帖慢就是这个缘故。往后还望大姐和各位朋友见谅并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