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战草荒
紧张的夏锄开始了。
接连下了几场雨，地里出现草荒。这个拥有一千四百多亩耕地的生产队，只有五十多个劳力，其中十几个长年在山里烧炭，三个长年在外面打井，战胜草荒，成了队里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全村的男女老少，能动的几乎全都下了地。
这是一块苞米地，足有三十多垧，半尺多高的小苗快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仿佛溺水者可怜地摇着手臂，向人们呼救。我没铲过地，远远地被人们甩在后面。眼前乱糟糟一片，分不清草和苗。手中的锄头像没头苍蝇，东一下，西一下，瞎刨乱撞。铲过的地方，一棵棵，一丛丛杂草还在垄台傲然挺立，仿佛胜利者在嘲笑对手的无能。我手忙脚乱，挠扯半天，刚铲出个地头，抬头一看，别人们早都铲出半截地。我越发着急，不料，手中的锄头没了准头。我想锄掉那些多余的小苗，左削右砍就是铲不着它们；可是，当我想留下哪棵小苗的时候，左躲右闪，加倍小心，结果还是把它碰掉了。没办法，我只好一边用锄头锄草，一边弯下腰用手去薅。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连急带累，不一会儿，身上就被汗水湿透。额头上的汗水，冲过眉毛流进眼睛里，煞得睁不开眼，我只好一面铲地，一面不停地用手去揉。
“哭什么，挺大个小子，没出息！”生产委员高大虎拎着锄头，一蹿一蹿地从远处走来。
“谁哭了，汗流进眼里了！”我忙申辩。我听人说过，高大虎种了一辈子地，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庄稼把式，种地的事，连队长都听他的。他不识字，脾气暴，张嘴就骂人，心肠却很善良。他还有个毛病，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半天不歇，一旦坐下歇着，又半天不起来。社员们都说他屁股沉，干活一溜风，坐下一溜坑，为此，还送给他一个外号：“大腚”。
高大虎的来到近前，一看我铲的地，立刻火冒三丈：
“妈巴子的，这叫人铲的地吗？小兔羔子，你瞧这草！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真想给你两脖拐！”
我被骂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高大虎又吼了起来：“还愣着干啥？过来，学着点！”
高大虎站在我的垄上，两腿叉开，弯下腰，胳膊一伸，手中的锄头远远地伸出，往下一落，往回一拉，唰唰唰，半边垄台上的杂草纷纷倒下，接着，他把到了近前的锄板按在铲过的地方，往前一推，那些土坷垃立刻被压得粉碎；又是一拉一推，另半边垄上的杂草、土坷垃也都不见了。紧接着，他提起锄头，用锄板两边的尖，闪电般左右挑了几下，那一撮一撮的小苗，眨眼间只剩下一棵，直挺挺地站在中央。只一袋烟工夫，他就铲出半截地。我跟在后面，看傻了。
“给我记着，干活要先学干净后学快！小兔羔子，在这慢慢铲吧，别着急，过几天顺过架来就好啦！”高大虎说罢，卷了支烟叼在嘴上，拎起锄头，又一蹿一蹿地检查别人去了。
我按照高大虎教的方法一试，果然快了许多。
歇气了，社员们坐在地头休息，我不停地练习铲地。几天下来，终于能跟上大伙了。
这里的人们，绝大多数不识字。村里没有电，不要说电视，就连收音机都没有。偌大生产队，只订了几份报纸，每天报纸一到，就被保管员锁进仓库，年底攒多了，卖给社员糊棚。虽然这里没有文化娱乐，但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并不寂寞，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娱乐方式。在这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闲着还是忙着，也无论在田间还是炕头，只要聚到一起，他们总是粗俗地互相笑骂，或搞恶作剧，以此开心取乐。
这天，外号叫‘家狗’的、眼瞅奔三十了，还打着光棍，人称三天不挨骂就浑身难受的王家友，又在恶作剧了。他见高大虎拎着锄头，远远走来，便拾起几棵铲倒的苍子，悄悄插在徐嫂刚刚铲过的垄上。铲到前面去的徐嫂，只顾和别人说话，背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都铲干净点，把草拿净喽……”高大虎逐垄检查质量。他来到徐嫂垄前，扫了一眼，立刻火了：
“大明白媳妇，妈巴子的，地咋铲的，啊？眼睛瞎了，那么大苍子看不见？！”
“啥事呀，吵吵把火的？”徐嫂拎着锄头磨了回来。
“看看你铲的地吧！”高大虎一脸怒气。
“我说，你挺大个老娘们，不好好铲地，大白天的净寻思啥？”王家友绷着脸， 在一旁帮腔，专捡难听的话说，“怎么，掌柜的这几天不在家，丢魂啦？”
人们一阵哄笑。徐嫂红着脸回敬道：
“谁家孩子，真没教养，拿老娘开心。”
“老娘？有你这么个娘，我不用说媳妇了！”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徐嫂自知与油嘴滑舌惯了的王家友斗嘴，占不到便宜，想把漏下草锄掉，赶快离开。谁知锄头刚一碰到那棵苍子，它自己倒了。
“这是谁给我插的？”徐嫂知道被人捉弄了。她见大伙一面笑，一面瞅王家友， 一把薅住王友的脖领子：
“家狗，说，是不是你给我插的？！”
“你家里有……有掌柜的，这好事能……能轮到我吗？”
“王八羔子，还想占便宜，老娘今天非修理修理你不可！”
人高马大的徐嫂和瘦猴似的王家友，在地里支起黄瓜架。
“这小子太可恶了，今不能饶他！”平时受过王家友捉弄的几个妇女，见徐
嫂拿他不下，丢下锄头，一齐跑来助战。
高大虎在一旁急得哇哇直叫：“都给我干活去，别踩了庄稼……”
谁知几个老娘们来了邪劲儿，哪里肯听。只见她们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咕咚一声，把王家友掀翻在地，接着便骑上去，又掐又拧，揣古起来，疼得王家友“嗷嗷”直叫，连连告饶。
“叫妈，叫妈就饶了你！快叫啊……叫不叫？”
“好……我叫……我，我叫……”王家友嘴里吱唔，拼命扭动身子，想爬起来逃走，无奈身子被几个大屁股压得结结实实。不知谁喊了一句：
“灌奶，给他灌奶！”
胖丫的姐姐胖嫂，闻声撩起衣襟，露出雪白的大奶子，用手一挤，一股白花花的奶汤子，滋了王家友满脸，呛得他闭着眼，连连打起喷嚏。
“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吃奶，呛着了，来，再来一口！”又一股白花花的奶汤子，滋到脸上。
人们又是拍巴掌，又是喝彩，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在地上打开了滚儿。
“别瞎鸡巴闹腾啦，秋天还吃不吃饭！赶紧起来，都给我干活去！”高大虎举起锄杠，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哼，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几个老娘们儿带着胜利的微笑，不情愿地站起来。
“呸，呸呸！”王家友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一边往外吐着奶汤子，一边用袖子擦脸，笑嘻嘻地自我解嘲；“这有啥呀，猫尿狗尿，一擦就掉……”
人们又是一阵开怀大笑。笑声中，忘了疲劳，忘了生活中的一切烦恼。
（摘自《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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