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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成子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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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竹 发表于 2012-9-28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9 12:34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7)
     七、寄人篱下
  秋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着。第二天,小成、 ...

心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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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30 07:0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18)
    十八、疾风暴雨
  孕育了许久的风暴,终于来了。
  清明节刚过,天阴沉沉的,马号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小成和父亲惴惴不安地来到马号,只见本队的几个民兵端着枪,威严地站在会议室门口。最近刚刚被公社革委会任命,当上了靠山三队革委会主任的牛占山,和大队、公社来的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聚在院子的角落里,正在小声商量着什么。
  会议室里的间壁墙,不知什么时候被折除了,三间屋子变成通长的一大间,里面挤挤插插坐满了人。没有人维持秩序,会场静得出奇,听得见人们的喘息声。
  不一会儿,牛主任、公社的严副主任和大队新上台的曹主任在一伙造反派簇拥下进了会场。牛占山是生产队长牛占林的哥哥,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口袋,但记性好,脑瓜灵,年轻时喜欢听书,而且过耳不忘,“南朝北国”装了一肚子;论动心眼儿,三队社员十个八个捆在一起也斗不过他。过去牛占山一直在幕后给他的弟弟牛占林掌舵、当参谋。牛家哥四个,是当地的老户,又和队里的其它几家老户连着亲,人多势重。几年来,牛家一直大权在握,把其它外来户治得服服贴贴,纵有个别几户不服,也都敢怒不敢言。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刚刚烧到公社,聪明过人的牛占山预感到,如不赶紧想个办法,等大火烧到生产队,牛家把持了多年的大权,必将从此丧失。牛家兄弟经过一番紧张筹划,老三牛占林以身体有病为由,主动辞去队长职务当了会计。牛占山被上面任命,坐上了生产队第一把金交椅——新名词叫“革委会主任”。用牛占山的话说,这叫一手抓印把子,一手抓账本子,只有牢牢掌握生产队生杀大权和经济命脉,牛家才能江山永固,永远吃香。
  牛占山挺着碾砣似的肚子,挪动两条短腿来到主席台前,大倭瓜脑袋晃了晃,抹了把口水,大金牙一闪一闪地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
  “现在开会啦!啊……首先,首先请野火战斗队副司令、公社革委会严副主任讲话,大家呱唧呱唧!”
  会场里“劈劈啪啪”响了几下掌声。
  一个又黑又瘦,三十多岁的矮个男人,往前跨了两步,两只黑亮的小三角眼扫视了一下会场,厉声说:
  “黑五类来了没有?都站前头来!”
  父亲和队里的两个老木匠,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三个弯腰驼背,须发花白的老人,面对全队社员战战兢兢站成一排。几个造反派和本队的民兵立刻蹿上去,把三块早已准备好的大牌子挂在他们胸前。牌子上分别写着“历史反革命”、“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名字,每个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大“X”。
  “弯腰!低头!”
  “再低点!”
   …………
  几个造反派、民兵抓住他们那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的头,用力向下按着。一只眼睛的李木匠站立不稳,头上立刻挨了一皮带,额头流出了鲜血。
  会场一阵骚动,小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严副主任挥了挥胳膊,用嘶哑的声音说:“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全国各族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在全国各地胜利展开了!……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证我们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发动和进行这场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一下,指了指身边的三个“黑五类”,“过去我们抓阶级斗争,只注意这些明处的敌人,他们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实际上,他们兴不了多大风,也作不了多大浪!现在最最危险的,是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他们是一大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们钻进我们的革命队伍里,有的甚至还正在受我们的重用,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变无产阶级专政为资产阶级专政!……我们今天到这来,就是要和大家一起,把三队钻进革命队伍里的敌人挖出来!”
  严副主任话音未落,牛占山冲着门外高声喊道:
  “把走资派高大虎,押上来!”
  “打倒走资派!”
  “打倒高大虎!”
   …………
  一片震耳的口号声。生产委员高大虎,被反拧胳膊押进会场。高大虎徒劳地挣扎着,帽子落到地上,被牛占山踢到一边。有人上前把一块写有“走资派”的大牌子,挂在高大虎胸前 。
  “我没罪,我不戴这鸡巴玩意!”高大虎挣脱一只手,一把扯下胸前的牌子。
  “大家看看,阶级敌人有多嚣张!”严副主任对几个造反派努努嘴:“拿绳子来!”
  “只许阶级敌人老老实实,不许阶级敌人乱说乱动!”会场里又响起口号声。
  高大虎双手被牢牢地绑在背后,“走资派”的牌子又挂到胸前。
  “低头,你他妈老实点!”黄家友卡住高大虎脖子,拚命往下按。
  牛占山往日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两眼闪着凶光,又抹了一把淌出来的口水:“下面,大家揭发高大虎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封建迷信活动的罪行!谁发言?”
  牛占山话音未落,他的女儿满脸雀斑的小辣椒,“噌”地站起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以粮为纲’,高大虎把队里的壮劳力,都派到山里去烧炭,这是重副轻农,搞资本主义!”
  “我发言!”牛占山的老婆麻小个子又“噌”地站起来:“高大虎让山里烧炭的人供山把头,给山神爷烧香磕头,搞封建迷信……”
  “我说几句……”牛占山的四弟牛占江又“噌”地站起来。
   …………
  “高大虎,这回你还有什么说的?”严副主任用皮带敲敲高大虎光秃秃的脑袋,“告诉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想搞资本主义把三队拉到邪路上去,这是痴心妄想!广大革命群众决不答应!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是你惟一出路!”
  “我……我……”高大虎挣扎着抬起头来,“我是个睁眼瞎,这个主义、那个道路在哪儿,我不知道……也找不着。我就寻思着队里搞好了,大伙就能填饱肚子,能多分俩钱儿……供山把头,那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图的是在山里烧炭的人,平平安安……”
  “他娘的,还嘴硬!”牛占山一挥手,几个造反派一拥而上,皮带、马缰绳上下飞舞,一阵“噼噼啪啪”和惨叫声,满脸是血的高大虎倒在地上。
  会场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低声哭泣。小成痛苦地低下了头。他觉得浑身发冷,心在颤抖。
  “说!你到底认不认罪?”造反派们把高大虎从地上薅起。他的衣服已经开了花。
  “我……我是个生产委员,搞副业是领导班子大伙定的,社员大会同意了的,再说,我头上还有队长呢……”高大虎嘴角流血,呼呼喘着粗气。
  “你……你胡说八道!”牛占山气急败坏地吼道:“全村谁不知道,生产上的事,你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你……你……来人呀,给他挂上!”
  两块用铁丝穿在一起的豆饼,挂在高大虎脖子上。他的腰渐渐弯下去,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装什么死狗,起来!”一个拿着马缰绳的造反派,狠狠踢了一脚,高大虎躺在地上没动。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把他拖到一边去,接着开会!”牛占山冲着门外喊道:“把那几个黑五类再押过来!”
   …………
  天渐渐黑了。细碎的雪花夹杂着冰凉的雨滴,在呜咽的北风中飘飘洒洒。刚刚被风吹干的小路,又变得一片泥泞。小成挎着饭篮子,拎着暖壶,一步一滑地来到队里关押黑帮的地方——牛棚。
  牛棚里吊着一盏马灯,地上铺着乱草,父亲和另外三个黑帮蜷缩在墙根,不停地呻呤着。小成怯生生地走过去,叫了一声:  
  “爸。”
  父亲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拄地,欠了几下身,想站,没站起来。小成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扶住了父亲。
  “爸,我给你做了点面片,都快凉了……”小成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我……渴的厉害……”父亲指指暖壶。
  小成倒了一杯热水,双手递到父亲手里,又给蜷缩在父亲身边的高大虎倒了一杯。高大虎没接,目光呆滞地看着黑洞洞的窗外,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叨咕:“我让地里多打点粮食,让社员多分点钱,这……这有什么错?这有什么错……”
  牛棚的门开了,高大虎的老伴儿、李木匠的儿子、聂木匠的孙子,也都挎着篮子送饭来了。
  “给我准备身干净衣服……”高大虎把老伴儿端到面前的饭碗推到了一边。
  “老头子,你……你千万可别想不开呀?”高大虎的老伴顿时慌了手脚。
  “弟妹,你放心,有我呢。”父亲安慰高大虎的老伴一番,又劝起高大虎来,“大兄弟,这是搞运动,运动运动,就是一阵儿,等运动一过去,一切还得照旧……”
  从牛棚里出来,外面已是一片漆黑。
  借着路边几家窗子透出的微弱光亮,小成辩别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远处隐隐传来狼嚎和女人凄厉的哭声。小成突然感到一种从末有过的恐惧,他加快了脚步,摸着黑回到家,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想到家中只剩自己了,他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连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想快些进屋把灯点上,可又不敢往前迈步,正在迟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腿上撞了一下,是狼?是鬼?小成浑身一震,像触了电似的,手中的篮子和嗳壶差点掉在地上。他想喊,喉咙像是被塞上了东西,发不出声;想转身逃走,可两腿像被钉在了地上,迈不动步。这时,腿上又被撞了一下,他听到障子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他蓦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家的黄狗虎子,那声音是虎子摇动的尾巴打在障子上发出的。小成弯下腰摸了摸,虎子那冰凉的鼻子尖碰到了他的手。见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小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奓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摸索着打开房门,接着又摸到火柴,点上油灯。
  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墙上,一个巨大的影子随着灯光摇曳晃动着,像一个伺机扑下来的恶鬼。小成不敢往墙上看。这时,他想起父亲的叮嘱:“往后你要学会照料自己,小心火,晚上睡觉一定要把门插好。”小成知道,这里靠近大山,紧挨草甸子,夜里狼常常进村叼小猪,甚至还发生过黑瞎子闯进屋里的事。想到这里,小成全身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仿佛拧紧的琴弦,随时都会崩断。
  小成插好门,又找来绳子,把拉手绑在门框上,然后怀里抱上一把铁锹,和衣坐在炕上。他不敢熄灯,不敢合眼,屏住呼吸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狼、黑瞎子闯进屋里。灯油渐渐熬干了,屋里又是一片漆黑。雨雪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不时传来狼嚎,小成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劳累一天的小成,渐渐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屋里发出几声可怕的声音“扑嗵嗵”、“轰隆隆”,小成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在一片漆黑中,他两手握紧铁锹,紧张地睁大眼睛茫然四顾,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这时,“扑嗵嗵”、“轰隆隆”又是几声,紧接着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原来,天棚上老鼠在打架。小成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此时,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呀!
  公鸡叫了头遍,小成终于支持不住,又睡着了。过了许久他才醒来,抬头一看,天已大亮。他猛然记起,还得给父亲送饭呢,慌忙跳下炕跑到厨房,手忙脚乱地做好饭,拎起饭篮子、暧壶,又揣了些烟叶,撒腿向牛棚奔去。
  在民兵看押下,黑帮们已经往地里送了两趟粪,刚刚回到牛棚。突然,小成的心头一震,他发现,父亲的一条腿瘸了。小成和几个送饭的黑帮家属刚要过去,负责看押的民兵——因搞别人老婆被撤了排长职务的黄家友,把枪一横拦住去路。
  “等等,背党的政策!”黄家友对黑帮们下了命令。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四个黑帮面对墙壁,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四个苍老沙哑的嗓音齐声背诵:“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声音刚刚停下,黄家友立刻吼起来:“还有呢!”
  黑帮们接着背道:“顽固派,实质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行了,吃饭吧。”黄家友把手一挥,闪到一旁。
  小成紧咬着嘴唇来到父亲身边。父亲只吃了半块大饼子,用祈盼的目光看着小成:
  “我后腰,还有半拉胯骨疼得厉害,你能不能给我买点跌打丸、去痛片来?”
  “给我也捎点来。”满脸伤痕的高大虎,在旁边插了一句。
  小成点点头,忍住泪水。他回家拿了点钱,跑到公社卫生院和供销社没有买到,接着跑遍附近几个大队的卫生室,还是都没有买到;一咬牙,他又去了三十里以外的兵团医院。当他揣着四盒跌打丸和一百片去痛片,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赶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忙回家做好饭,拎着篮子和暖壶又来到牛棚。
  牛棚里黑糊糊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小成的心“咚咚”一阵狂跳,急忙推开门,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爸——!”
  “我在这儿……”黑暗中传来父亲的声音。
  小成点着了吊在梁上的马灯。只见父亲躺在墙角,身下只铺了一堆乱草。
  “爸,您怎么不铺褥子呀?”
  “腰疼得厉害……不敢动。药买来了吗?”
  小成从怀里掏出跌打丸、去痛片,又给父亲倒了一杯热水。
  “谢天谢地……”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父亲吃了药。小成把父亲的行李铺好,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上去。父亲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忍不住呻吟了一阵,问:
  “太平在山里有信儿吗?”
  “昨天刘黑子从山里回来了,听说我哥在那挺好的。”
  父亲长长舒了口气:“我对得起你们死去的妈了,总算把你俩拉扯大了,往后……也能瞑目了。”
  “爸,您说什么呀。”小成鼻子一阵发酸。
  “别这样,你现在是大人了,我老了,总有一天……”
  父亲的话被一阵嘈杂声打断,在民兵看押下,刚刚挨完批斗的黑帮回来了。小成一惊,他发现黑帮中又多了两个人:马倌老西子,和平时爱跟别人吵架,被人们戏称为“西霸天”的老周头。他俩胸前的牌子上分别写着“中央胡子”、“土匪”,名字上同样被划了“X”。
  小成忙起身,分出一半药塞给高大虎,离开了牛棚。这时他才感到,身上的棉衣已被汗水湿透,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
  连日来,小成一直处在高度疲劳、紧张和痛苦的压抑中。每天他必须早早起床,做饭、喂鸡、喂猪、侍弄家里的自留地、菜园子、给父亲送饭,然后再到队里上工。极度的劳累、缺少睡眠,使小成白天干活时直打瞌睡。小成时刻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守好这个家,等待父亲和哥哥平安回来。现在最使小成难以忍受的,是每天晚上都开到深夜的批斗会。父亲白天被人押着干活,晚上挨批斗,夜里还要替那些不识字的黑帮通宵达旦地写交待村料。看到父亲一天天憔悴下去,小成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解放前共产党和国民党作战时,俘虏了敌人,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参加到革命队伍里来,并且一视同仁予以重用,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也都给出路。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这些当年的俘虏兵、地主、富农和历史上有问题的人,一个个成了弯腰驼背,牙齿都要掉光了的糟老头子,就凭他们还有那几个新揪出来黑帮能推翻共产党的江山?生产委员高大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进趟县城连厕所都找不着,差点把尿撒到裤裆里,就凭他,能把生产队领到资本主义去?……孤独、恐惧、痛苦、迷茫和泪水,伴随小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苦难挨的夜晚。
  快谷雨了,天空忽然变得黄登登的,接着刮起了大风。
  好大的风啊,像千百头怪兽在咆哮,在嘶鸣。狂风掠过山岗,掠过旷野,冲进了村庄。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被高高地抛到空中,粗大的树干在狂风中猛烈摇晃,不时发出被折断的脆响。路上不见了行人和车辆,队里散放的大牲畜,社员们家里养的鸡鸭鹅狗,都躲了起来。来到这个世界上十六年了,小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狂风刮得天昏地暗,仿佛大山都在摇晃。
  这天队里没有上工。给父亲送完饭,小成拎着篮子、暧壶,顶着风吃力地往回走着。狂风刮的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喘不上气来。他的身上、脸上、鼻子、耳朵、嘴里到处都是尘土。突然,小成头上的棉帽子,一下子被风抛到空中,飞出几十米落到地上,又飞快地滚动起来,幸好被一段篱笆障子挡住。小成忙跑过去,捡起帽子。一阵更大的狂风吹来,小成摇晃了一下,只觉得一大片黄乎乎的东西,从头上飞过,定睛一看,原来是老贫协家房坡上的茅草,被整个吹上了天空。他忙绕到老贫协家门前,敲敲窗子,指指房上,告诉他房子掫了。见他们出来压房子了,小成这才离去,一路上,他又告诉了好几家。
  小成来到自家门前,黄狗虎子冲着房上正在狂吠。小成想到房后取些木头,把房子再压一压。忽见牛占山的老婆麻小个子远远地向他招手。原来她家的房子已被狂风撕开了房脊,房上的草一缕缕飞向天空,眼看就要整个被掫。小成来不及多想,立刻跑去,登梯上房。猛烈的狂风,吹得他摇摇晃晃,几次险些将他从房上抛下来。他顾不上这些,屏住呼吸,用一根根粗大的木头压住房脊,然后用铁丝拧紧。他刚从房上下来,就见自家房子的前坡,已被狂风撕开一个角儿。仿佛空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大手,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房草,把它们高高地抛向空中。一缕缕房草在空中翻卷了几下,眨眼不见了。
  小成慌忙跑回家,到房后抱来一大抱又粗又长的木头,一根根扔上房子,想用它们压住房草。十几根杆子扔完了,他想再到房后抱些来。这时,一阵更大的狂风吹来,只听“呼”一声,整个前坡的房草都被卷到空中,刹那间四散开来,黄乎乎的一片,空中、树上、障子上、地上,到处都是飞舞的房草……
  傍晚,风停了,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
  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障子,满院子凌乱不堪的泡在泥水中的房草,小成心里一阵难过。他没有流泪,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哥哥在山里烧炭,父亲被关进牛棚,自己得想尽一切办法,守好这个家呀!
  房子漏雨了,小成把粮食、被褥、怕湿的东西挪到北炕,揭下南炕的炕席,把它们苫好。然后在漏雨的地方摆满了盆盆罐罐。
  雨整整下了一夜,小成也整整一夜没合眼。
  春耕结束了,小成总算请下来几天假,他要割草,自己动手修房子。
  早上,小成给父亲送完饭,喂完鸡猪,就拿着镰刀绳子,带上虎子,下了门前的大草甸子。
  甸子里的雪水还没有退净,陈年的腐草把雪水染成了褐色,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小成把裤角挽过膝盖,在水中趟来趟去,寻找着去年生长的站立在水中的枯草,把它们一缕缕割下来,放到高处,捆成捆,够一背了,用绳子背回家中。然后,再返回甸子……
  七八天过去了,小成的脚泡烂了,手上、腿上被镰刀割破一条条口子,但终于把苫房用的茅草割够了。接着,小成借来梯子,爬上爬下忙了三天,总算把被狂风掫了的房子重新苫上了。
  傍晚,小成烙了几个苞米面和白面两掺的小饼,又拔了几棵羊角葱,炒了两个鸡蛋放进篮子里,兴冲冲地奔向牛棚。他要告诉父亲,家里的房子他已经收拾好了!然而,还是个孩子的小成哪里知道,他苫的房子是遮不住雨的。
  小成来到队里的牛棚,里面空无一人。小成心里“格登”一下,他四下寻找了一阵,仍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慌了。这时,牛占山的弟弟,前任队长现在当了会计的牛占林迎面走来,不知他在哪刚喝过酒,脸红得像猴屁股,走路一溜歪斜。小成忙问:
  “牛会计,我爸他们上哪去了?”
  “呃,那帮黑……黑东西呀,高……高升啦。”牛会计打着酒嗝,不耐烦地挥挥手,“都……都押到公社去啦。”
  “啊,多会儿走的?”小成一愣。
  牛会计不再理睬小成,用他那哭咧咧的嗓音唱着样板戏,晃晃悠悠地走了。
  
  父亲被押到公社,会不会挨打?吃饭怎么办?小成越想越放心不下。他返回家,找出十元钱,又搓了一包烟叶,用衣服包好,摸着黑出了村子。
  小成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公社,几经打听,找到了关押黑帮的地方,是一所小学校。屋里亮着灯,小成绕到房后,透过窗子窥视,只见里面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个个神情沮丧,愁苦中带着惊恐。小成趴在窗子上,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着父亲,忽听背后“砰”的一声枪响,接着一声断喝:
  “干什么的?”
  小成吓出一身冷汗,转身一看,一个造反派端着枪,出现在他身后。
  “你想干什么?”造反派厉声喝问。
  “给我爸送饭……”小成扬了扬手里的布包。
  “送饭的?”造反派上下打量着小成。
  “同志,别……别误会,他是来给我送东西的。”父亲隔着窗子看到小成,忙从屋里跑出来。
  “住口,谁是你的同志?!”造反派火了。
  “是是……我说错了,先生……啊,不,不对……”父亲不知怎样称呼对方才好,转向了小成,“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押到这来了,我不放心……爸,您还没吃饭吧,我给您烙了几张饼,拿了点烟叶,还有点钱。”小成说着把包和钱交给父亲。
  “以后别送了。我就历史上那点事,没藏没掖,都明摆着,爱咋处理就咋处理吧,别为我担心,你回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借着天上点点星光,小成摸回村子。
  虎子老远跑来,摇着尾巴,把他迎进自家小院。小成想起关押在公社的父亲,想起在山里烧炭的哥哥,想起这两年来的遭遇,坐在门槛上无声地哭了。虎子仿佛要分担主人的痛苦和悲伤,呜呜咽咽叫了一阵之后,伸出舌头舔舔小成的手,趴在他身边。小成伸出手臂,把虎子紧紧搂在怀里。
  凄风苦雨,日日夜夜与小成相伴,并能给他以安慰的,只有这只不懂阶级斗争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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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鹏影视 发表于 2012-9-30 07:3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30 07:07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18)
    十八、疾风暴雨
  孕育了许久的风暴,终于来了。

人生在世不平坦,
纵有千难也向前。
高歌一曲惊天下,
励志之声处处传。

值此中秋佳节和国庆节之际,祝高歌一家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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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再林 发表于 2012-9-30 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继续关注苦成子的撼动人心的苦难。这种苦难,虽然发生在当时不会超过百分之五的人群中,但它最终成为否定文革的重要炮弹。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谁摊上这种不幸,只有自己可以感受。苦难铸就的人生,不仅引来同情,还有思索,对历史的批判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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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 发表于 2012-9-30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30 07:07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18)
    十八、疾风暴雨
  孕育了许久的风暴,终于来了。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回味历史,苦辣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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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19)
      十九、苦守家园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这些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不顺心的事、倒霉的事,像约好了似的一古脑儿跑出来,全让小成摊上了。
  前几天,小成做了一缸大酱放在院子里晒着,不料队里的几头老牛进了院子,把酱吃个精光;前天早上,他趟黑起来去井台挑水,滑个跟头,摔伤了胳膊;昨天下午上工,他迟到了几分钟,被牛主任当着全队社员的面,“黑崽子”长“黑崽子”短地训诉一顿,还硬让他跪在主席像前请罪;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屋里漏的稀里哗啦,忙得他半宿没合眼。今天,下工刚回到家,就发现自家房西的菜园子,篱笆障子被人扒个豁子,一群大鹅、两头上百斤重的大猪,在里面连吃带拱,好端端的菜园子被糟蹋得一塌糊涂。
  “谁这么缺德!”小成气得骂了一句,从障子上抽出一根树枝,往外轰鹅赶猪。昨天夜里下过雨,园子里的泥土吸饱了水,又湿又滑,一脚踩下去,鞋子陷进了泥里。小成怕踩坏园子里的菜,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把鹅和猪赶了出去。两头猪出了园子,一头扎进队里的苞米地不见了。那群大鹅“哏儿嘎”惊叫着,顺着门前的小路向西逃去。小成赶了几步,蓦然意识到,不好,这群鹅是牛主任家的。他转身就往回走,可是晚了,牛主任的老婆麻小个子,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
  “撵我家鹅干什么,它招你啦?”
  “二嫂,是这么回事,这些鹅跑到我家园子去了……”
  “这帮瘟灾玩意儿,不老老实实在家眯着,出来干啥,想翻天哪?”没等小成把话说完,麻小个子指着自家的大鹅咬牙切齿地骂道:“……黑不溜秋的东西,也不撒泡屎照照!早晚把你们都一刀一刀剁喽……”
  这哪里是骂鹅,分明是在骂人。小成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继而又变得煞白,“黑不溜秋”几个字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面对这种倚官仗势,横不说理的人,小成还能说什么呢?他抱来两捆枝柴,默默补好了障子……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小成下工回到家,一下呆住了。只见自家房西菜园子的障子被推倒一大片,一挂大车的辙印,从上面轧了过去。园子里的蔬菜,车轧马踩,又被弄得一塌糊涂。园子正中卸了一大堆石头。
  小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牛主任家的门开了,新落户的社员,牛主任的远房亲戚冯少青拿着铁锹从里面走出来,麻小个子浓妆艳抹跟在后面,嗲声嗲气地说着:
  “往后咱就是邻居啦,远亲不如近邻呀……嘻嘻,缺啥少啥,尽管来!”
  “放心吧,少麻烦不了你……”
  冯少青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旁若无人地走进小成家的菜园子,挥动铁锹,平起菜地来。
  “冯大哥,这是我家菜地,你怎么……”小成再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队里批给我盖房子啦!”冯少青依旧挥舞着铁锹。
  “后趟街有的是空地,比这宽敞多了,你何必毁我家的菜地……”:
  “去去去,有话找队里说去,队里让我在这儿盖的!”冯少青粗暴地吼了一声。
  如今队里就是牛主任,牛主任就是队里。小成朝牛主任家看了一眼,麻小个子还站在门口,冲着冯少青正在挤眉弄眼。小成明白了,这是他前几天把牛家的大鹅从园子里赶出去种下的恶果(实质上小成只明白了一半,还有一半更深层的原因,几年以后他才明白)。小成默默地收拾起地上被碾碎的障子,抱回家中。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放荡的笑声……
  运动,不断向纵深发展。村子里到处挂满了语录板。社员们每人都发了一本红宝书,必须装在用红布做成的巴掌大的小兜兜里,天天背在身上。社员们下地时,还要打着红旗,举着毛主席像,扛着语录板,每天“三请三祝”;田间休息和晚上开会时,社员们还要大唱语录歌,跳忠字舞……
  队里的造反派们,如今都成了脱产干部、职业革命家,白天酒足饭饱,养足了精神,晚上一个个像加足了油的机器。在牛主任的天才指挥下,靠山三队的阶级斗争,不断结出硕果,一个又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相继被挖了出来。
  深挖大会还在继续进行。牛主任乐得手舞足蹈,满脸放光: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我们内查外调,现在又挖出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
  会场一阵骚动,队里的老井匠邓宝常,被五花大绑推搡进来。牛主任转过身,摇晃着大倭瓜脑袋,厉声问:
  “邓宝常,你当过国民党兵没有?”
  “当……当过。”老井匠浑身哆嗦,头上冒汗。
  “你为啥瞒着不说?”
  “……”
  “你不老老实实在关里家呆着,到黑龙江来干么?是不是找机会要去投修?”
  “是,啊……不……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
  “妈的,不老实!”造反派发怒了,几条皮带、马缰绳带着“呼呼”的风声,上下飞舞起来。会场里又是一阵骚动。老井匠的女儿,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邓宝常,你和解放军交过火没有?”牛主任拖着口水,把大倭瓜脑袋凑到老井匠近前。
  “交……交过。”
  “交过几次?”
  “一次。”
  “你开了几枪?”
  “两枪……三枪……啊……不对,是五枪,五枪。”
  “你打死了几个解放军?说!”
  “离……离那么老远,我……不,不知道。”
  “你不老实!”
  又是一阵“噼噼啪啪”声,老井匠终于开始老实“交代”:
  “一个……啊不……是两个,不对,是三、三个。啊……不,是五、五个。”在皮带、马缰绳的启发下,老井匠嘴里的数字不断增加,“六个……七个……啊……九个、九个……啊十、十……十四个、十四个。”
  “五枪打死十四个?”会场里有人发出笑声。
  “有啥好笑的,还兴许让他穿了糖葫芦呢!”牛主任把眼一瞪,待会场安静下来,转身又问老井匠:
  “你在国民党那边干了几年?你打死这么多解放军,蒋介石给了你多大官?”
   …………
  小成缩着身子坐在人群中,他不敢抬头,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他联想到被关押在公社的父亲,心缩成了一团……
  深挖还在继续。老井匠的脖子上,被挂了一个三尺多长的马槽子。造反派们见他站立不稳,又在他周围放上了几堆炭火。遍体鳞伤的老井匠,脸色青紫,大汗淋漓,两腿不住地哆嗦。
  造反派们一个个像喝了醇香的美酒,兴奋地叫着、笑着,仿佛他们折磨的不是人,而是两腿直立的动物,他们从动物的觳觫中得到了快乐与满足。
  十几个黑帮子女,深深垂下了头,几个小姑娘低声哭了。这哭声破坏了造反派们的兴致。牛主任火了:
  “嚎丧什么,你们这帮狗崽子!不愿开会,都给我起牛圈去!”
  黑帮子女们,逃难似地离开了会场。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牛圈里成了烂泥塘,稀泥汤没到了牛的肚子。小成、老好、大嘴、二丫、小木匠、徐大明白、鬼脸等十几个黑帮子女,冒雨拉来几车麦秸,卸进牛圈,赶着老牛上去踹咕了一阵,然后用洋叉把沾满稀泥牛粪的麦秸,一叉一叉地装上车,拉到外面堆好。稀泥牛粪,溅得他们浑身上下到处都是。
  会场里,又掀起新的高潮,口号声、皮带、棍棒的呼啸声和老井匠的惨叫声,不时传来。小成仰望苍天,空中漆黑一片,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和着泪水一起流了下来。
  起完牛圈已是深夜。小成回到家,打开院门,虎子立刻跑来,似乎在躲避什么,紧贴着它的主人,冲着屋里汪汪狂叫。
  小成一惊,什么东西进屋了,难到来了黑瞎子?继而仔细一想,不对,黑瞎子进屋,是不会随“手”关门的。小成突然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冒出一股凉风。他猛然想起前些天曾听人说过,一个人走夜路时,如果有了这种感觉,一定是碰见了鬼。鬼不需要开门开窗,就能钻进屋里。想到这,小成更加毛骨悚然,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他无助地向四面看了看:茫茫黑夜,只有远处闪着的几点幽暗的光亮,好像魔鬼眨着眼睛。“唉,要是有人跟我做伴多好啊!”小成叹了口气,他知道,此时这只能是一种奢望。
  这可咋办,总不能在外面站一宿吧?小成啊小成,他暗暗叫着自己名字,你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胆小!你没听人家说吗,鬼怕恶人。即使真的遇到鬼,你壮起胆子来,鬼也怕你!想到这里,小成从障子上掰下一根鸡蛋粗的木棍握在手里,深深吸了口气,奓着胆子大步上前,突然把门拉开,一步跨进屋内。黑暗中,小成本能地感觉到,对面站着一个黑糊糊又高又大的东西,而且还在“呼呼”喘气。那个黑糊糊的东西,见有人突然进来,似乎也吓得后退了两步。
  “谁?”小成大喝一声,两手握紧木棍,准备横扫过去。与此同时,虎子也“呜呜”地发出了示威的叫声。
  “是小成回来了吧?”黑暗中发出一个陌生的压低了的声音,“别害怕,我……我是大老李呀!”
  大老李?深更半夜的,他一个人鬼鬼祟祟到这来干什么?小成放下棍子,伸手到锅台后面去摸火柴,一面心里画魂儿(疑惑)。
  大老李是老井匠的同乡。头年春天,队里要开粉坊,缺个粉匠,老井匠就把他给介绍来了。
  大老李五十上下的年纪,大个子,高颧骨,满嘴胡须,穿着一身破旧的青布裤褂,说起话来文诌诌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喝过墨水的人。队里姓李的很多,为了区别开,社员们都称他大老李。
  队里按照大老李的要求,置办齐了开粉坊必备的各种东西。
  粉坊开工一个多月了,黑不溜秋的粉坨子,出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见粉条,社员们都等得着了急。一天,在高大虎再三催促下,大老李开始漏粉了。消息一传出,粉坊门外立刻围满了人。
  粉坊里支起一口大锅,里面的水开得翻花。大老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鼻洼子鬓角见了汗。他像和面似的和了一大块粉团子,放入吊在大锅上方的粉瓢里,然后不停地用手拍打。瓢里的粉团子受到挤压,变成一条条白色的“小蛇”,扭动身子,争先恐后从一个个手指粗的瓢眼钻出,扑簌簌落入锅里。
  “出粉条喽——!”
  “出粉条喽——!”
  看热闹的人们一阵欢呼。站在锅台边的高大虎,眉开眼笑,抄起一把大笊篱插入锅底,他想尝尝粉条的味道。笊篱浮出水面,高大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只见漏出的粉条,只有一拃长,两头尖尖,粗的像手指,细的像筷子。高大虎鼻子都气歪了,砰的一声,笊篱扔进大老李近前的桶里:
  “这是粉条子吗?一堆猪尾巴!”
  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哄笑起来。
  大老李羞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两手搓着腰间的围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关里家,漏的都是地瓜粉,没……没漏过土豆粉。”
  “唉,你倒是早说呀,你……你可误了我的大事啦!”高大虎抓起帽子,挤出人群,一蹿一蹿地走了。
  这时,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儿,泥鳅似的从大人们的腿缝里钻进粉坊,黑黢黢的小手抓起粉条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笑嘻嘻地叫嚷:
  “真好玩儿,真好玩儿!猪尾巴,猪尾巴……”
  看热闹的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几天后,队里重新雇来个姓宋的粉匠,这才漏出了像样的粉条。大老李这个冒牌粉匠,被派到山里烧炭去了,并从此得个绰号:“猪尾巴粉匠”。小成从来没有嘲笑过他,相反,始终对他格外尊重。小成觉得,一个人背井离乡,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生存下去,说几句谎话应该谅解。
  “大叔,这么晚了,您来有啥事吗?”小成点上油灯,把大老李引进里屋。
  “啊,是这样,”大老李看出了小成的疑惑,一面解释,一面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小成,“我刚从山里下来,正赶上井匠出事,家里老婆闺女寻死觅活的,我在那住不方便,想在这找个宿儿……”
  “行,住下吧。”小成爽快地答应了,又问:“吃饭了吗,我给您做点吧?”
  “那可太好了,我饿一天了。”
  小成点着灶膛,做了一盆尜尜汤,等大老李吃完,把自己的褥子横铺在炕上,打开被,歉意地说:
  “家里只有这一套行李,咱俩合着盖吧。”
  大老李点上一袋烟,与小成并肩躺在被窝里。
  “听说井匠被斗了一整天?”
  “嗯。”小成点点头,那皮带飞舞,惨叫声声的场面,又出现在他眼前。
  “他……他说啥来没有?”大老李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小成把老井匠挨打,被迫承认和解放军交火,打死过十四个人的事说了一遍。
  “他还说啥来?”
  “没有。”
  听到这里,大老李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口气。小成翻了个身,两臂叠在一起垫着下巴趴在枕头上,说出了几个月来一直憋在心中的疑惑:
  “大叔,您说现在这是怎么了?我看电影,看小说,都说当初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仗那会儿,俘虏了国民党兵,愿意留下来的都可以参加解放军,照样可以立功受奖。带着队伍起义投诚的,还可以官保原职。傅作义在国民党那边,多大的官呀,投诚以后,共产党还给了他个水利部部长当呢!解放都快二十年了,共产党的胆子肚量,怎么越来越小了?现在,这些当年的国民党兵,还有地富反坏右,一个个老天巴地的,凭他们能把天翻过来?退一万步说,他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呀!……”
  “这……唉,有些事现在谁也说不清。这些话,千万千万不可对外人说!记住,要是惹出祸来,会牵连你爹……”
  小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大叔,您想家吗?”
  “咋不想。”
  “那您出来干嘛呀!北大荒有啥好的,冬天冻个死,夏天蚊虫咬个死,一年四季干活累个死……在自己家乡,就是吃糠咽菜,上街捡破烂,也比这强啊!”
  大老李惨然一笑:“你呢,北京那么好,你来这做啥?”
  “我?我们是迫不得已……”说到这里,小成忽然拍了一下枕头,“噢,我明白了!大叔,您也是……”
  大老李一阵慌乱,忙打断小成的话:“不要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成明白了,这个只身来到北大荒的盲流大叔,决不是如他所说,仅仅是个富农子弟,在家乡吃不饱饭才跑出来的。想到这里,一种同命相怜之情,使小成和大老李亲近起来。
  “大叔,家里还有啥人?”
  “老伴死了,还有个儿子,大小和你差不多……”
  “那你更应该在家照顾他呀。”
  大老李叹口气,沉默许久,缓缓地说:“我们那里运动搞得可邪乎了……我走了好几个省,还顶数黑龙江消停呢……关于我的事,千万千万不可对外人说!”
  “放心吧,烂到肚里我也不说。”小成郑重地点点头,想了一下,不放心,又问了一句,“那……要是井匠说了呢?”
  “今天打成这样他都没说,我想以后他也不能说了。”
  大老李在小成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揣着小成给他做好的干粮,悄悄返回了山里。
  这件事,小成一直守口如瓶。一年后,队里成立了“三挖”小组。他们把全队四十五岁以上的人过了一遍筛子,发现大老李行迹可疑,向他的家乡山东省惠民县发出函调,这才知道原来他在当地,是受管制的右派分子。造反派们商议如何派人进山捉拿,将他遣返原籍,不料走漏风声。大老李得知,吓得一头钻入深山老林,终日采食野果,与黑熊、野猪为伴。几个月后,林场巡山人员,在密林中的一条小河旁,发现了他的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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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4 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20)
     二十、大战狗王
  房子又漏雨了。
  傍晚,小成下工回到家,来不及喘口气,又忙碌起来。他把被褥挪到北炕,拿出盆盆罐罐放在炕上接雨,然后把满地的雨水,一锹一锹地撮了出去。
  天渐渐黑下来,小成吃过晚饭,在灶膛前拢起一堆火,烘烤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虎子像个忠实的卫士,紧紧守在一旁。望着这凄凉而又空荡荡的家,小成不禁又想起了父亲和哥哥……
  雨还在一阵阵地下着,突然,趴在小成身边的虎子,箭一般冲出屋子。小成从敞开的房门向外望去,昏暗的雨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是父亲!小成又惊又喜,飞奔上前,把父亲接进屋里。
  分别三个多月了,小成有多少话要向父亲诉说呀!可一时又不知从哪说起。
  虎子使劲摇着尾巴,围着父亲又蹦又跳,不时地站起来去亲父亲胸前的衣服。
  “这几个月,家里没事吧?”父亲脱下湿衣服。
  “没事,就是房子叫风掫了,我割点草苫了苫,下小雨还行,稍大一点就漏。”
  “你哪干得了这活呀。”父亲笑了。
  “还有,咱家西边的菜园子,让人家给占了……”
  “占就占吧,以前没菜园子,不是也过来了吗。”父亲又是淡淡一笑。
  听父亲这样一说,小成心里轻松许多。他说了声:“爸,您歇着,我去做饭,”转身去了厨房。当他端着热呼呼的一大碗面条回到里屋时,父亲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
  看着熟睡中的衰老瘦弱的父亲,小成鼻子一阵发酸。他拿起被子轻轻盖在父亲身上,把面条又放回锅里。唉,父亲一定是太累太困了,就让他睡个够吧。
  窗外一片漆黑。雨点打在窗子上,沙沙作响。凉风钻进屋子,吹得油灯摇摇晃晃。
  突然,外面传来虎子的叫声,接着便是一阵嘈杂。小成忙推开门迎出去,见几条黑影进了院子。
  “谁?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小成问。
  “搜查!”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到小成脸上,牛主任拿着手电,带着几个持枪的民兵、造反派包围了屋子,有的进了仓房,有的用枪刺往柴垛上乱戳乱捅。
  “外人到这来过没有?有个黑帮跑了!”牛主任厉声喝问。
  “没有。”
  “进去看看!”牛主任一挥手,几个人进了屋。
  父亲被惊醒了,翻身坐起,一道白光在屋里扫动几下,停在他的脸上。
  “老高头?你不是进学习班了吗,怎么偷着跑回来了?”牛主任抹了一把口水。
  “学习结束了,我才到家……”
  “回来了为什么不马上报到?谁批准你在家住的?拿上行李,上牛棚去!”
  在民兵们的押解下,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小成忽然想起父亲还没吃饭,忙掀开锅,满满地盛了一饭盒,追了出去……
  给父亲送完饭,小成摸着黑往回走,离家老远就听见虎子在和别的狗厮咬。他忙到近前,借着屋里射出的微弱灯光一看,和虎子咬架的是牛主任家的大黑狗。家里房门畅开着,锅盖掉在地上,锅里剩下的面条不翼而飞。小成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这只可恶的大黑狗进屋偷吃了面条。不然,虎子绝不敢和它对阵。
  关于这只大黑狗,小成一进村就听过不少传闻。人们都说,人厉害养的狗就厉害,这叫狗仗人势。牛占山是这一带人中之杰,据说解放后,二十几岁就当村长,要不是嗜酒如命,经常一醉几天不醒和心术不正,早就干到上边去了。他养的这只狗,名叫“发财”,长得又高又大像头小牛犊子,浑身黑毛油光锃亮,如同缎子一般,只有下巴尖上有一块火柴盒大的白毛。不论何时、不论走到哪,它的尾巴总是高高地竖着,眼里总是闪着高傲的蔑视一切的凶光。路上,行人见了吓得赶紧给它让路,别的狗见了吓得赶紧夹起尾巴溜到一边。村里人说,人有人王,狗也有“狗王”,这只狗便是当地的“狗王”。他们还给小成讲了几年前发生过的一个故事:那时,北边靠山根的村子也出了一只“狗王”,是只黄狗,个头也跟小牛犊子似的,咬遍附近几个村子没遇对手。一天,它来到三队,碰上了牛占山家的大黑狗。两只“狗王”一见面,立刻嘶咬起来,社员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还有许多老人、妇女、孩子也都来看热闹。只见两只狗的眼睛都红了,张着大嘴你来我往,呼呼生风,忽而这只狗跃起攻击,忽而那只狗盘旋躲闪,你一口,我一口,专捡对方致命的地方狠撕猛咬。一撮一撮狗毛,黑的黄的,像雪片似的上下翻飞。村里活了七八十岁的老人,都从末见过狗与狗之间这么激烈的恶斗。人们都看傻了,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忽然意识到,它们再斗下去必有一伤。人们上前去轰,轰不开,用扁担打,打不散。有人出主意用水泼,用火烧,还是无济于事……最后,那只黄狗身上被撕开几条血淋淋的口子,终于败下阵来,夹起尾巴逃走了。从那往后,那只大黄狗一见到牛占山家的大黑狗就吓得拉拉尿,老远就躲到了一边……
  虎子身上,已有几处受了伤,它还在汪汪叫着。小成看出来了,虎子不敢与黑狗对阵,只是尽力纠缠住它,不让它溜掉。
  “狗仗人势,你也来欺负人!”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小成无暇多想,反手关上院门,抡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冲了上去。虎子见主人前来助战,胆量陡然巨增,一口接一口对大黑狗猛咬起来。
  大黑狗一看逃路被切断,决心背水一战了,忽地一下蹿起,张着大嘴扑向虎子,虎子吓得往旁一闪,大黑狗乘势一转身,又扑向小成,虎子乘机对准大黑狗的屁股狠狠就是一口。大黑狗“嗷”地叫了一声,转身又去咬虎子,“砰”的一声,小成手中的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大黑狗腰上,只听它“嗷嗷”怪叫几声,张开大嘴又扑向小成,虎子乘机在大黑狗的后腿上,狠狠地又是一口……几十个回合过后,大黑狗渐渐招架不住,拉了一泡稀屎,撞开院门逃走了。
  小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长长出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胳膊被抓伤了好几处,腿上也被咬了一口。值得庆贺的是,从那以后,那只大黑狗再也不敢来偷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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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6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21)
       二十一、蹬腿儿蘑
  太阳刚刚冒红,小成就进山了。
  麦收过后,队里放了几天假,让社员割烧柴。头年冬天雪大,好多社员没割山柴,今年一挂锄家里就没了烧的。小成家里的烧柴到是不少,但没有夹障子的材料,他想借这个机会割点榛柴、苕条,修补一下家里的障子。
  小成手挽枝条,在树林中穿行。
  大山里,空气是那么清新甜润,景致是那么宁静怡人。来到这里,可以使人忘却世间的一切烦恼与痛苦,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恩惠。
  一条清澈的小溪横在了小成面前。他俯下身,喝了几口溪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拿出水壶装满了水。这时,小溪下游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小成起身一看,是老毕、徐大明白和鬼推磨。
  “哎,你们上哪割去?”小成问。
  “后山。”老毕等人来到近前。
  “咱们搭个伴呗,我也跟你们去。”
  “行,没说的。”
  小成拿起镰刀水壶,跟随老毕等人向树林深处走去。忽然,林中小路上,出现一溜狍子拉的粪蛋儿。老毕想起头年冬天砍小杆时捉弄小成的事,打趣地说:
  “哎,小北京,你看那是啥,还不捡回点去?”
  小成不好意思地笑笑,岔开了话头:
  “老毕,你说这回牛主任咋变了,知道关心关心社员生活了?”
  “嘁,工作组要来了,他想收买人心呗!”徐大明白操着公鸭嗓,抢过话头。
  “工作组……哪儿的?”
  “听说牡用丹江来的,已经到了县里,用不了几天就进村了。这回可有好戏看喽!……”徐大明白比比划划地说。这时,走在前面的老毕忽然拦住大家,低声说:
  “嘘——别出声!”
  “怎么了?”小成被老毕的举动闹懵了。
  老毕用手往前一指,小成这才发现,前面不远一棵大树上,蹲着一个黑糊糊毛茸茸的家伙,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黑瞎子!”小成惊叫一声。几乎与此同时,老毕、鬼推磨用镰刀敲打树干,一齐叫喊起来:
  “呕——!呕——!”
  黑瞎子听到“哐哐”的砸树声和喊声,慌忙从树上滑落下来,一头钻进灌木丛,不见了。
  “真悬!”小成松了口气,问老毕:“刚才黑瞎子要是奔咱们来了,该咋办呀?”
  “一般情况下,黑瞎子也怕人,除非个别的……”
  “咱四个大活人,还在乎一个黑瞎子?没过来,算它捡条命。”刚才不知躲到哪去了的徐大明白,又出现在众人面前,挥动手中的镰刀,俨然一个勇冠三军的猛士。“它要敢冲咱们来,一刀下去,我就给它来个大开膛,接着嚓嚓嚓嚓,砍下它四个爪子,回家炖熊掌……”
  鬼推磨在一旁笑了:“你快拉倒吧,瞅瞅你的裤子,湿了一大片。”
  “那是刚才……刚才……”徐大明白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
  “哈哈哈……”树林里爆发出一阵开怀的笑声。
  小成跟着老毕等人,翻过一道山梁,拐了几个弯,走进一个山崴子。这里树木稀少,一人多高的榛柴黑糊糊的一片连着一片。他们便分头割了起来。
  小成一气割了二十多捆。忽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榛柴下面长着许多又肥又大的蘑菇。小成又惊又喜,大声喊道:
  “哎——你们快来呀,蘑菇!”
  “呦,这么大一片!”徐大明白闻声跑来,弯腰采下一朵,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蘑菇能吃吗?”小成问。
  “当然能啦!”
  “你认识蘑菇吗?听说有的蘑菇有毒。”
  “嘁,老山沟子啦,榛蘑、榆黄蘑、花脸蘑、雷窝子……啥蘑菇我不认识!”徐大明白说着用镰刀往地上一指:
  “这叫趟子蘑。你瞧,这蘑菇长得都是一趟子一趟子的。”
  小成仔细一看,地上的蘑菇一朵挨着一朵,弯弯曲曲地果然排成了行。老毕、鬼推磨闻声也来到近前。他们四个人一面割柴,一面采起了蘑菇。
  傍晚,他们每人头上顶着一大包蘑菇下山了。小成回到家里,把采回的蘑菇凉了起来,他要等父亲、哥哥回来一起享用。
  第二天早上,小成他们几个踏着露水,又来到山上。
  鸟儿在树林里欢快地鸣唱,一缕缕金色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斜射进来,照在他们身上。小成挥动镰刀,飞快地割着,不一会儿,十几捆楱柴齐齐整整撂倒在身后。他直起腰,向鬼推磨的方向看了一眼,想看看他割了多少。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鬼推磨一手扶着树杆,一手捂着肚子,“哇哇”地正在呕吐。小成忙跑过去:
  “小刘,你怎么啦?”
  “可能是……刚才上山,走得太急了,肚子里……有点……有点不得劲儿。”鬼推磨说着,又吐了一口。小成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发青,呼吸急促,眼泪都流出来了。”
  “别割了,我送你回去吧!”
  “没……没事儿。”鬼推磨喘了几口粗气,拿起镰刀,挣扎着割下几根榛柴,便一头扎在地上,滚了两滚,手捂胸口不动了。    
  “老毕——!徐大哥!”小成被吓坏了,不顾一切向山顶奔去,在一片树林深处,找到了老毕和徐大明白:
  “你们快去看看吧,鬼推磨不行了。”
  老毕、徐大明白慌忙随小成来到鬼推磨身边。只见鬼推磨两眼紧闭,顺嘴角往外流着绿色的口水。这时,小成突然发现他吐出的食物中有蘑菇的残渣,一下子明白了:
  “不好,一定是吃蘑菇中毒了!”
  “不能吧,早上我也吃的蘑菇。”老毕挠开了后脑勺。
  “绝对不可能,这蘑菇我认识!今天早上我也吃了,怎么没事?”徐大明白言之凿凿,一个劲儿摇头。看到他俩的态度,小成急了:
  “甭管他是怎么弄的了,得赶紧把他送回去!来,我先背,你俩把他掫给我!”
  “不行不行,这么远的路,我可背不动,还是做个担架吧。”老毕说着,用镰刀砍倒一棵小树,小成和徐大明白也砍倒了另一棵小树。他们削去树上的枝桠,解下身上的腿绑,扎好担架,抬起了鬼推磨。
  担架在林中艰难地行进。树枝刮着他们的身体和担架,“刷啦刷啦”响个不停。走了一会儿,老毕和徐大明白的身子摇晃起来。小成忙放下担架,老毕和徐大明白也“哇哇”地吐开了。
  “我……我们也走不了啦,小北京,快……你快回去叫……叫人吧。”老毕和徐大明白吐了一阵,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你们在这行吗?”小成担心地问。
  “快……快去……”老毕挥了挥手。
  小成摘下身上的挎包、水壶,紧了紧腰带鞋带,又回头瞅了他们三人一眼,撒开双腿,大步狂奔地向山下跑去。树枝猛烈地撕扯着他的衣服,抽打着他的脸,他全然不顾。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时间就是生命,一定要把信送到!
  山路上的石头一次次将小成绊倒,胳膊、腿都磕出了血。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狂跳,仿佛随时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小成一口气跑了十几里,一瘸一拐地进了村子。他先来到徐大明白家,见门上挂着锁,转身又来到鬼推磨家。鬼推磨的继父、母亲和三个弟弟,东倒西歪躺在炕上正在呻吟。听了小成的诉说,鬼推磨的继父——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老周头挣扎着坐起来,咬着牙,有气无力地骂道:
  “这个王八羔子,可把俺们坑稀了!我问他这蘑菇能吃吗,他说能……今儿早上他刚走,全家就吐开了,你看看这炕上、地下……找我也没用,我……我这儿也动不了啦……”
  小成一听只好转身,又一瘸一拐地向生产队的领导、牛占山家里奔去。
  牛占山刚喝完酒,挺着大碾砣似的肚子靠在炕柜上,正在剔牙,身边的小桌上杯盘狼藉。他见小成没敲门就闯进来,老大不悦,嘬了嘬牙花子,吐了一口:
  “这事跟我说没用,去吧去吧。”
  小成碰了钉子,脸涨得通红。他一咬牙出了屋,拚着最后一点力气,又向村东头奔去,一口气来到马车老板张山的家里,对张山央求说:
  “大哥,你赶快套上马车,去接老毕他们吧,晚了他们就没命了!还有,老周头全家也中毒了……”
  张山正在吃饭,放下碗,立刻随小成奔向马号。张山的老爹从后面追上来,喊道:“吃蘑菇中了毒,用白菜绿豆熬水,喝了能解毒……”
  不大功夫,张山和小成套好了马车。张山长鞭一甩,四匹马扬鬃甩尾,拉着大车箭一般向山里驶去……
  中毒了的人们,喝了白菜水、绿豆汤,又休息了半天,果然平安无事了。事后,小成问徐大明白:“徐大哥,你吃的这到底叫啥蘑菇呀?”徐大明白红着脸不吱声。
  小成笑了:“我告诉你吧,这叫蹬腿儿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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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8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22)
     二十二、来了地区工作组
  社员们谁也不会想到,多年来一直大权在握,自运动以来一直红得发紫的牛家兄弟,顷刻间双双成了身挎双衔的“漏网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
  秋收刚过,地区派来的工作组进了村。工作组组长宋佳,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终日穿一身蓝色制服,白皙的面孔从来看不到一丝笑容。工作组进村后,只召开过一次社员大会和一次社员代表会。接着便是不断到各家走访,频频找一些社员谈话、了解情况。二十多天后,在公社召开的千人批斗大会上,事先毫不知晓的牛家兄弟,突然当众被揪到台上,在一片震耳的口号声中,胸前被挂上了牌子,二十几条皮带、马缰绳围着他们飞舞起来。从来都是下令整治别人的牛家兄弟,如今自己也尝到了被批斗的滋味。
  工作组指派家庭出身好、年纪轻的积极分子杨百顺,顶替牛占山当了革委会主任。
  真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杨百顺,这个从山东来的落户不到二年、人称“狗蹦子”的盲流做梦也没想到,生产队一把手的乌纱帽会落到他头上。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别看他斗大字不识一升,对生产一窍不通,可是搞起阶级斗争来,比牛家兄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在复杂的斗争中,他不仅悟出“左”了比“右”了强,“左”了是方法问题,“右”了是立场问题的真谛,而且运用得比牛家兄弟更加潇洒自如,淋漓尽致。从此,靠山三队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地区工作组和杨主任的领导下,掀开了历史的新篇章。
  寒冷的冬天来到了。来自西伯力亚的寒流,越过大小兴安岭的阻拦,闯入了广袤的东北大地,到处施展淫威。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之后刮起了大烟炮。狂风呼啸,地上的积雪被高高扬到空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气温骤然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不时发出狼嚎般的怪叫。天上不见了太阳和飞鸟,地上不见了行人和车辆。狂风卷着积雪,像一条条白色的发怒咆哮的恶龙,张牙舞爪,在山川大地上肆意冲撞。恶龙扑进村庄,猛烈地扑打摇撼着一座座茅屋草舍,仿佛要把它们掀翻,要把屋内的人一个个撕碎抛到空中。飞舞的雪末子堆积下来,茅屋被埋住了,道路被埋住了,村庄里出现了一座座雪山………
  1968年冬,好大的雪,好冷的天啊!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靠山三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达到了前所末有的顶峰。
  刚刚打完场,上面下来一个文件,详细披露了日伪时期当地特务组织名单,要求全县广大人民群众对照名单,提供线索,帮助公安机关挖出这些暗藏的阶级敌人。
  全队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被列入了怀疑、审查对象。工作组召开了社员大会,发动大家提供线索。淳朴善良的人们,为了捍卫无产阶级红色江山,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和对党的无限赤诚,积极参与了这场深挖斗争。他们一个个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充分发挥想像力,竭力在自己所认识的人中,寻找与特务名单中相同的名字,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和可疑之处。他们不徇私情,不讲情面,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大胆地互相怀疑着、揭发着。单纯、幼稚和狂热代替了理智。小山村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
  年近古稀的五保户老信头被挖出来了。原因是伪满时,有一次,有人看见他戴了一顶礼帽,手里拄了一根文明棍,与电影里的特务形象十分相似。
  可怜的老信头,在被揪出来的第七天,终因吃不了皮肉之苦,夜间乘看守人员不备,投井自尽了。死后,他的尸体被一丝不挂地抛在生产队的牛圈旁。人们看到:他的胡子被揪光了,半边脸被狗啃得血肉模糊……
  五十多岁的社员老修头,看到今天这个被揪,明天那个被挖,吓破了胆,生怕有一天轮到自己头上,于是工作组开会时,忍不住前去偷听,结果被发现。工作组断定,此人心中有鬼,必定不是好人。于是乎,面朝黄土背朝天,耪了一辈子地的老修头,数九寒天被扒光衣服,双手反剪吊在了马棚上……
  运动不断向纵深发展,暗藏的阶级敌人越挖越多。多少曾经自恃家庭出身好而歧视别人的人,如今自己也成了被歧视的对象;多少过去一直整治别人的人,想不到整来整去,整到了自己或亲人的头上。昨天还挥舞皮带耀武扬威,今天却成了牛棚里的新“鬼”。整人的人,谁也保证不了将来不会挨整;而有些挨过整的人,从牛棚里放出来之后,又怀着强烈的报复欲望,挖空心思,去整治那些曾整治过他的人……
  1968年冬季,短短几个月,整个靠山大队,先后数十人被揪斗,惨遭毒打,三人受不了皮肉之苦,含冤自杀。人们不会忘记,第四生产队有个叫“埋汰刘”的小伙子,二十多岁,只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被打得死去活来,实在挺熬不住,喝了农药。人们不会忘记,第一生产队队长孙守田,兢兢业业,任职多年,无端被打成了“走资派”,天天挨批斗,终因受不了人格侮辱,撇下年轻妻子和一双幼小儿女,悬梁自尽。死后,造反派还在他坟前举行批斗会,声称要彻底肃清他的“流毒”。
  附近公社有位小学校长,被打成“走资派”,天天被红卫兵押着去接受批斗。这天,妻子要生孩子,他苦苦哀求红卫兵放他一天假,在家照顾妻子。红卫兵不允,硬把他押走了。晚上,这位校长挨完批斗回到家,妻子已经死在炕上,血水流了一地……看到这个惨景,他痛不欲生,从街上找回还在玩耍的八岁的儿子,然后在屋子里堆满干柴,用火点燃。浑身是火的孩子,哭叫着从屋子里逃出,被他追出十几米拖了回去。浓烟滚滚,烈焰飞腾。一家三口,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出生就夭折了的小生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严酷的斗争使小山村里的空气凝固了。人们一个个都变得高度紧张、百倍小心,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做错了被人抓住把柄,惹来塌天大祸,灭顶之灾。
  随着运动不断深入,社员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不满变成了愤怨,愤怨变成了仇恨,仇恨又使人们更加丧失理智,挖空心思,疯狂地寻求报复。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和共同的利害关系,一些人结成帮,抱成团;随着时间推移,帮与帮之间,团与团之间,又建立了攻守同盟。于是乎,一场为捍卫无产阶级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在这偏远的、近乎蛮荒的小山村里,逐步演变成两大派之间,你死我活的疯狂搏杀。天哪,你快睁开眼看看吧!人们,这是怎么了?
  1969年元旦刚过,工作组不声不响地撤走了。是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小山村里的人们来说,这或许永远是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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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11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23)
   二十三、解放军“支左”
  十几天后,一支由十几名解放军组成的“支左”工作队,顶风冒雪,在欢迎的锣鼓声中开进靠山三队。刚刚平静几天的小山村,烽烟又起……
  夜深了,大烟炮还在刮着。
  劳累一天,又开了半宿会的小成,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他刚把房门拉开一条缝,满身是雪的虎子,抢先一头钻进屋子。
  小成摸出火柴,点上油灯。屋里没有一丝热气,光秃秃的墙上挂满了厚厚冰霜,酸菜缸和水缸已经冻实心了。小成抱了些柴火,在油灯上引着,然后塞入灶膛。
  吃过晚饭,小成从炕梢破箱子下面掏出一团乱麻,搓了几根细绳,找出锥子、剪子和几块碎皮子,拿出父亲换下的破棉鞋,在油灯下缝补起来。
  夜深了,小成渐渐打起瞌睡,手里拿着棉鞋,靠在墙上睡着了。从早上五点钟起床到现在,他整整忙碌了十七八个小时,实在太累了。然而,由于几个月来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即使在睡梦中,小成也没得到安宁。他梦见自己挎着篮子,又去给父亲送饭。远远地,他看到牛棚边的雪地上,一群野狗围着老信头赤裸的尸体正在撕咬,肠子拖出来几米远。突然,浑身血肉模糊的老信头,从地上一跃而起,张着两只手臂,迎面向村里跑来,一面跑一面大声哭喊:                
  “冤枉啊!我冤枉啊……”
  小成被吓醒了,心“咚咚咚”直跳,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他不敢再睡,点亮油灯,找来一把铁锹紧紧抱在怀里为自己壮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保姆奶奶曾对他说过,人被屈含冤,死后阴魂不散,要化为厉鬼复仇,要到人间来作祟。老信头死的屈呀,他的冤魂,一定是在寻找诬陷、迫害他的人复仇。可是,他的仇人是谁呢?他自己知道吗?……
  小成战战兢兢,胡思乱想了一阵,眼皮又打起架来。他睡了一觉,醒来点上油灯,一看身边马蹄表懵了:咦,都六点多了,怎么天还不亮?小成跳下炕,洗过脸,当他要把水泼掉时,才发现房门推不开,外面的积雪已经把房子埋住了。
  小成用身体拚命撞击房门,半天只撞开一条不到二寸宽的小缝。糟糕,这可怎么出去呀?小成一边点火做饭,一边想着出去的办法。正当他急得团团转,虎子突然“汪汪”地叫了几声,小成听到外面响起“咔嚓咔嚓”的挖雪声。他又惊又喜,冲着外面高喊:     
  “喂——谁在外边呢?”
  外面没有答话,依旧是“咔嚓咔嚓”的挖雪声。
  门被挖开了,记工员老好,满头大汗出现在门口。
  “哎呀,老好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小成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转身掀开锅盖,“干脆,你在这吃早饭吧!”
  “不啦,我再到别人家看看去。以后把门改改,往里开就好了。”老好说着抹了把汗,扛起锹走了。
  小成来到屋外,大烟炮已经小了许多,院子里到处都是一人多深的积雪。园子里的果树,只露出一点光秃秃的树梢。   
  小成顺着房门挖开一条通道,来到被大雪埋住的猪圈,钻进去一看,自己亲自喂大的一百来斤重的克郎(半大猪),已经冻僵了。他心里一阵难过……
  今天轮到小成家用牲口拉磨。给父亲送过早饭,小成把半麻袋苞米,借来的面槽子和筛面用的罗,用爬犁拉到磨房,然后来到马号。新上任的马倌老毕,正在井台打水,小成走上前去,问:
  “老毕,我牵哪头牲口呀?”
  “东槽子上的小黑牛。”
  小成走进牛棚,伸手正要牵牛,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伸来,抢去了牛缰绳。小成回头一看,是说话总爱摇晃脑袋,人送外号“晃腚”的罗大贵。
  “大哥,今天该我家用牲口,你记差日子了吧?”小成愣了一下。
  “什么他妈日子不日子,队里的牛,老子想啥时用就啥时用!”自恃家庭成份好,宗族势力强,在队里横行惯了的罗大贵,一把将小成推个趔趄,牵着牛转身就走。
  “不行,今天该我家用牲口!”小成来了犟劲,追出牛棚,拦住了罗大贵。全队七十多户人家,只有两头牲口拉磨,每户半个多月才能轮上一次,每次只能用半天。小成白天上工,早晚给父亲送饭,家里一点吃的也没了,他能不急吗?这时老毕挑水进了院子,见状忙说:
  “哎,大贵,今天该小北京用牲口,后天才是你家呢!”
  “噢,贫下中农拉磨没牲口,反革命拉磨就有牲口啦?”罗大贵摇晃着脑袋,嘴里喷出唾沫星子,“老子现在就要用!驾,驾!”说着举起手中的缰绳,在牛屁股上“啪”地抽了一下。        
  黑牛猛地向前一蹿,将小成撞翻在地,他感到肋骨像折了似的一阵剧痛。
  “你……”小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股怒火冲上脑门,他握紧拳头冲上去,要夺回本该自己使用的牲口,这时老毕一把将他拉住了,低声提醒说:
  “别给你爹惹事……”
  是啊,自己得罪了人,批斗会上他们就要对父亲进行报复。小成紧咬着嘴唇站住了,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反革命崽子,还想和我争牲口,你他妈的也配!”罗大贵赶着牛,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成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把莫大的屈辱咽进肚里,空着手,默默离开了马号。
  磨房里,硕大而沉重的石磨“轰隆轰隆”地响着。小成两手抱着磨杆,拚着全身力气,一步一步,不停地走着。磨碎了的苞米从磨缝里洒落下来,一层层堆积在磨盘上。渐渐地,小成的头上冒出了热气,浑身被汗水湿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两条腿变得越来越沉。他一面推磨,一面不时地看着窗外的太阳,仿佛在和天上的太阳赛跑。他必须在晚上开会之前,把苞米磨完,把饭做好送到牛棚。晚了,父亲就得挨饿。
  此时,小成的父亲和队里的黑帮们,在民兵看押下,踏着没膝的积雪,正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地往下运着榛柴。
  今年林场没批准砍小杆,队里马号、猪号、工作组取暖做饭用的烧柴,只好派人上山去割。山势平缓的地方,榛柴都被人割光了,于是队里选择了山高坡陡,常人很少去的大架山北坡的坡顶。几千捆丈把高的榛柴堆在山顶,把它们运下山,这个危险的差使,理所当然地落到黑帮们身上。
  黑帮们扛着爬犁,一个个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山高、坡陡、雪深,装满榛柴的爬犁,深深地陷进雪里,不使劲拉,爬犁像生了根纹丝不动。一使劲,爬犁活动起来飞快下滑,又难以控制。山坡上,怪石林立,古木参天,爬犁一旦撞在上面,后果不堪设想。
  黑帮们两人一组,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拽。一只只满载榛柴的爬犁,在大树和怪石之间绕来绕去,向山下滑动着。
  父亲和高大虎分在一起,爬犁装得像座小山。父亲在前面驾辕掌握方向,拼着全身力气,用后背抵着爬犁,一步一步,艰难地迈动双腿;高大虎在后面,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拉紧绳索。
  爬犁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下滑行,速度越来越快。隐藏在积雪里的一丛丛锋利的榛柴茬子,穿透了脚下的棉鞋,扎破了他们的双脚,两旁的树枝猛烈地撕扯着他们的衣服,抽打着他们的脸……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人们寻声望去,只见老西子跌倒了,失控的爬犁箭一般从他身上掠过,向山下飞去,“咔嚓”一声脆响,撞在一棵盆口粗的树上碎了。
  人们忙跑过去,只见老西子满脸是血,双腿受了重伤,已经不能走路了……
  天快黑了,推了一天磨的小成,拉着爬犁,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他发现门前放了两个包袱,上面还压了张纸条。取下一看,上面写着:
  
小成:
  爷爷过世了,留下一点东西,你们用吧。不能久等,改天再来看你们。                

                                 伯父。
  
  啊,爷爷过世了!小成打开包袱,里面是爷爷生前穿过的棉衣,盖过的被子,还有两双打着补丁的棉胶鞋。见物思人,小成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像得出来,爷爷临终之际,是怎样思念他的儿子啊!而身在牛棚的父亲,哪里知道爷爷已不在人世了……
  天更黑了,寒风掠过林梢,发出阵阵悲鸣。
  开会的钟声响了。小成给父亲送完饭,来不及把篮子、暧壶送回家,急忙直奔会场。会场里已坐了许多人。小成来到门口,刚要进去,不料守在门口的罗大贵抬起一条腿蹬住门框,将他拦住:
  “六点半开会,你怎么才来?”
  “给我爸送饭去了。”小成扬扬手里的篮子。
  “嚯,迟到你还有理啦!”罗大贵晃着脑袋吼道:“告诉你,解放军让我守在这儿的,谁来晚了也不行,这是革命态度问题,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说说清楚!”
  小成明白了,他这是借题发挥,为白天牲口的事故意找茬。小成压着肚子里的火气说:
  “我没什么好讲的,我总不能不给我爸送饭,让他饿死吧?党的政策还说给出路呢。”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罗大贵火了:
  “黑帮子女有的是,别人怎么不迟到,就你特殊?你……你这是……”
  “让他进来吧,他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小成还要辩解,解放军发话了。罗大贵讨个没趣,缩在了一边。
  自从来了解放军,三队的两派斗争,几乎达到白热化。为了争得解放军的信任和支持,斗争的双方无不竭力标榜自己是如何的忠于党、忠于领袖;同时,挖空心思寻找编造所谓事实,来证明对方对革命、对党、对领袖是如何的不忠不敬,社会关系是如何的复杂,历史是如何的不清不白。每一方都极尽发挥想像之能事,目的只有一个,证明对方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剩下的自己这一方,自然就是革命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云山雾罩,信口开河。旷日持久的激烈辩论、互相揭发,把解放军工作组搞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以至于来了两个多月,至今还分辩不清斗争的双方,究竟哪一派是左,哪一派是右。这不,今天齐排长刚一宣布辩论会开始,女社员王月香,“噌”地站起来,小嘴“吧吧吧”,打机关枪似地说:
  “解放军同志,我发言!去年春天,我们妇女在一起学老三篇,发言的时候,窦桂荣把她家的大花猫从炕上抱起来,她说大花猫,你也发发言吧,谈谈心得体会……”
  会场里一阵哄笑。
  “安静,安静!”齐排长一面维持秩序,一面对身边担任记录的小战士说:“把这条记下来。”
  王月香更来劲了,扭动几下脖子,继续说;“毛主席的书是教育全国人民的,她让小猫谈体会,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恶毒攻击,何……何其吐铁(毒也)……”
  王月香“吐铁”俩字刚刚出口,窦桂荣又“噌”地站起来:
  “解放军同志我发言!去年冬天,我上王月香家去串门,她家正安炉子,把墙上贴的林副主席的像,当胸挖了这么大个窟窿。大伙想想,要是对共产党没有刻骨仇恨,谁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胡说八道,你老头子当过中央胡子,你才仇恨共产党呢!”王月香蹦了起来,手指几乎戳到窦桂荣脸上。窦桂荣立刻回击:
  “你才胡说八道呢!你公爹当过日本翻译,你姑父当过伪保长,你……”
  “你大舅给座山雕送过信!”
  “你……你七叔给蒋介石喂过马!”
  “你血口喷人!”
  “你满嘴放屁!”
   …………
  两人越骂越凶,越靠越近,互相揪住头发,扭打在一起。双方各自的亲属,揎拳捋袖,向前拥挤,一场混战眼看就要发生。齐排长见势不妙,跃身跳上凳子,大声喊道:
  “住手!都给我住手!后面的都给我坐下!”
  几名战士用身体组成一道人墙,把将要交战的双方隔离开了。杨百顺和齐排长低声商量一阵,转身大声宣布:
  “现在改开贫下中农大会,黑五类子女退出会场。”
  小成、大嘴、老郝、徐大明白等十几个年轻社员,在几十双眼睛注视下,低着头,退出了会场。他们出了马号院子,爬上一座高高的雪岭。黑暗中,大嘴忽然笑了:
  “嘿嘿,更好,反正晚上开会也不给工分,回家睡大觉!让他们互相斗去吧,咱是局外人,没咱的事……”
  “占这点便宜,看把你乐的!”徐大明白操着公鸭嗓呲儿了大嘴一句:“别忘了,年底扣义务工,人家是七个,咱们可是十四个!”
  人们不再说话了,只有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着。徐大明白说的没错,黑五类子女、子孙每年扣的义务工,要比贫下中农多一倍。不知这是为了让他们替他们的父亲、爷爷赎罪,还是为了让他们牢牢记住自己的身分,或许为了别的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小成跟在人们后面,默默走着,一阵寒风吹来,连连打了几个冷战。推了一天磨,他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湿透,贴在了身上,冰得难受。他仰起脸看了看夜空,满天星斗眨着眼睛。突然,一颗星星坠落下来,不见了。小成听人说过,天上有一颗星星坠落,地上就有一个人死了。他不禁又想起爷爷,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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