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今年3月27日，是父亲离开我们十周年的日子，仅以此文纪念之。
我和父亲一起送菜 （唐德华）
1962年，我国经历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中央全面调整国民经济政策，大力精简职工，减少城镇人口。下放机关和事业单位部分职工回乡务农。那时，因征地进入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医学院）工作才3年的父亲响应号召，重新回到家乡――上海县龙华公社天钥大队。 天钥大队是蔬菜区，专为市区居民供应蔬菜。送菜是生产队的一项重要工作。队里生产的蔬菜，先装进大铁篮，再用拖车拉到位于中山西路华亭宾馆对面的蔬菜批发市场。一辆拖车要装8篮菜，下面放四篮，上面再两两相对装四篮，最后把自行车压在最上面，整车有七八百斤重。每天傍晚队里收工后，先拉车到批发市场，经过登记、检验、过秤、调配后，再送到市中心各菜场。 那年我15岁，读初二。平日父亲忙于工作，我在学校读书，很少得空交流。有时放学后，得知父亲晚上有送菜任务，就抓紧时间做好作业，和父亲一起送菜到城里。这给我们爷俩提供了难得的两人相处时间。从批发市场到市中心各菜场，都有七八公里远，送一趟菜来回要3个多小时。去时人拉车，再骑自行车拖着空车返回。我们通常配送老城厢的菜场，如老西门菜场、小东门菜场、复兴东路菜场等，需要路经漕溪北路、肇家浜路、建国西路、建国中路、建国东路等路段，有时也走衡山路、复兴西路、复兴中路、复兴东路。送菜时父亲掌舵，我在一旁帮忙用绳子拉，遇到上坡时则到后面推。我有很多同学家住衡山路、建国西路一带，经过这里时我总低着头怕被撞见。父亲起初以为我是埋头用力，后来发现我只在经过这些路段时“反常”，便问缘由。得知我的心思后，他严肃地批评我：“现在是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劳动是最光荣！我们送菜到市中心是为了居民有菜吃，这也是重要而光荣的事情。你这种想法是虚荣心在作怪！”父亲的教育打消了我怕难为情的念头，从此挺直腰杆和父亲一起拉车送菜。 送菜是件辛苦活，尤其在冬夏两季。记得那年冬季的一个雨天，北风呼啸，寒雨绵绵，道路湿滑。在往小东门菜场送菜的路上，我一会儿拉，一会儿推，累得身上冒着热气，棉袄都穿不住，裸露在外的脸和手却冻得发疼。咬牙坚持了近两个小时，眼看快到菜场，突然“嗤”的一声，拖车向右一斜拉不动了。是右面的轮胎瘪了。此时天色已晚，自行车行都打烊了。父亲说：“你看好车，我到菜场去想想办法，不能耽误市民明天正常买菜。”我穿着汗湿的衣服，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了半个多小时，父亲拿着板手等工具回来了。我俩先把车上的8篮菜卸下，再拆下右边的轮子……这一折腾，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待我们把菜送抵菜场，已是晚上10点多钟。卸完菜，我和父亲都饿得前心贴后背，就着市场方面给准备的热汤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夜宵，回家路上父亲边骑车边寻思：“以后我们自己带上修车工具，车出问题也不会耽误按时把菜送到。”后来每次送菜，父亲都在拖车上挂个小工具箱，遇到扎胎等意外都能应付自如，没有一次耽误过市民买菜。 送菜途中还发生过险情。那是秋冬之交的一个雨夜，送完菜父亲骑自行车，拉着坐在拖车上的我往回赶。途经从前旧社会时法租界，只见高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有的还挡住了路灯昏黄的光影。雨天的柏油马路反射着路灯光芒。父亲是高度近视，眼镜被雨水打湿，模糊不清。开始时，父亲没看见一位反穿雨衣的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等发现时已来不及刹车，直接把警察撞了，自己也从自行车上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我在拖车里目睹这一幕，吓得惊叫起来，连忙下车去扶父亲起来。父亲忍痛向警察解释，自己因为近视没看清，并一个劲道歉。万幸两人均无大碍。警察见我父亲是个送菜农民，又确有高度近视，就嘱咐父亲以后骑车注意，经过路口时慢一点，就放我们离开了。 夏天送菜也很艰苦。上海夏季最高气温通常超过35度，晚上虽然温度稍降，但由于黑色柏油马路吸热，脚踩在路面上感觉软软的。无风时更加闷热，什么事不做都直冒汗。一次高温天气，我和父亲送菜到复兴东路菜场。父子俩穿着背心、短裤，脖子上搭条毛巾。一路用力拉车，好比走在蒸笼里，脸上、身上的汗水直往下淌，毛巾早已湿透。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菜场，卸完菜，我和父亲都已精疲力尽，匆匆吃了夜宵就往家返。我坐在拖车里，感觉四肢酸痛，喉咙冒火都没力气说话，但看着父亲背影微驼，满满写着疲惫，突然觉得心里发酸，张口跟父亲说：“现在快半夜了，路上没什么车，让我骑着试试。”父亲答：“你还小，坐在车里休息吧。”我坚持说：“我都快16岁了，已经是小伙子了。我不累，换你休息会！”父亲见我执意要骑，便叮嘱我小心慢骑，和我换了位置。就这样，我骑车拉着父亲安全回到了家。到家后，忽然感觉自己真长大了，可以帮助父亲减轻些负担了。后来每次送菜回来，我总骑上一段路，让父亲坐拖车里休息一会儿。 第二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寄宿制高中，平日里妹妹接我的班帮父亲送菜，星期六我放学回家或放寒暑假，有时恰遇父亲去送菜，我也主动和他一起去。那时十六七岁的我，懂得要帮父亲挑点担子，憧憬着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毕业工作后帮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家。 和父亲一起拉车送菜的日子距今已半个多世纪，父亲的一言一行仍让我记忆犹新。父亲是个郊区农村的种菜人，却时刻想着上海城里的吃菜人，言传身教使我晓得做任何事都要为他人着想。父亲克服各种困难和意外，千方百计多年如一日地保证每次按时送菜到菜场，让我明白做人的根本是诚信，做工作的根本是敬业。他让我真正懂得，幸福靠奋斗，劳动最光荣。送菜到城里的经历锻炼了我的身体，锤炼了我的思想，磨练了我的意志。以后的人生路上，无论是崎岖的山路，还是泥泞的沼泽，都难不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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